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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解道镜中花挥金似土 可怜闺里月吊影销魂(8)


  到了次日上午,向吴刘氏一提,说是只要自己硬做主,可以加到一万。若不做主,这事也许就吹了。吴刘氏六千块钱怎样安顿,都盘算了一夜,哪肯放手,就许了事成之后,和他三七分账。刘旅长花多少钱,她就可以开多少钱的收据。陈禹浪见条件已商妥,就规定一万一千元的聘礼,今日先付一半,吴月卿也就是今日过门,刘旅长择了日子办喜事,再付那一半。吴刘氏见有许多钱到手,一切的困难,都答应了。陈禹浪回报刘旅长,刘旅长喜欢得什么似的,立刻开了一张一万一千元的支票给陈禹浪,实行成家。

  但是事有不凑巧,只在这款付过两个钟头之后,薛大帅却派了人来召见,派他带着本部军队,仍旧沿着京汉路南下。正因为这时候大局变化,王镇守使升了指挥,由磁州南进,便开到郑州去了。刘旅长这支军队,虽然是新编的,薛大帅以为他们在河南善于剿匪,地理一定是很熟的,就调他们到河南去打前锋。他们原是属于王镇守使部的一个补充旅,现在薛大帅就把他们改为了独立旅,这又算小小地升上一级了。刘旅长满想升了官发了财,到北平来乐一乐的,不料马上又要去过炮火生涯。上峰有了命令,是不敢多延误的,便决定在北平还留两天,和吴月卿母女谈谈,亲事总算是定了,等军事完毕之后,再来团聚。她母女却倒比刘旅长还放心,都说喜事办不办,那没关系。只要公事办得好,大家将来都有好处。刘旅长听她有这样知情达理的话,更乐了。

  又过了一日,却接到王镇守使来了一封电报,大意说:在北平讨的这位三夫人罗小姐,过门的这一天自己就出征了,现在不知何日可回来。刘旅长南下赴郑,就请腾出一节车来,护送这位夫人到郑州去。自己宅里,已经有了电报去,就请刘旅长亲自到宅里去接洽。刘旅长接了这个电报,正是一件巴结上峰的好差使。马上拿了电报到王宅来接洽。

  原来这罗静英小姐,过门那天,本打算一死了之,偏是王镇守使就在这天走了,虽然不见脱离关系,然而先落得眼前干净,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因此勉强住了下来,暂图机会,望一个天亮的日子。这日接到王镇守使的电报,说是要接他上任去,不免慌张起来,坐在屋子里,只是皱了眉毛发呆,不吃不喝。这些下人,常看到自己的太太是如此的,却也不去管她。不大一会的工夫,门口汽车响,刘旅长却带了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撞了进来,说是奉了镇守使的命令,要接太太上任去,请太太出来见一见。听差的听说,告诉了老妈子就去请罗静英出见,说是来了个旅长,带着兵在客厅里等呢。静英冷笑了一声道:“哼!带兵来的吗?那也是他们的老套头。出去见就出去见,我怕什么,大概也不能把我吃了下去?”

  于是要了热手巾,擦了擦脸,带着两名老妈子,大步地走到客厅里来。这里并没有兵,只是一个穿了长袍马褂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刘旅长一回头见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妇。料着那是镇守使夫人,便弯着腰深深的三个大揖。静英见此人虽然粗鲁,却执礼甚恭,心里比较舒服一点,就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刘旅长先不说话,就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底子来,弯着腰,双手递上。因道:“这是镇守使打来的电报,刚刚接到手,夫人请看。”

  静英将电报接过来,看了一看,因道:“我这里也有电报来。但是我的身体,不好得很,今天都是勉强爬起床,出门更是支持不了,这事只好缓一缓再说了。”

  刘旅长哪里知道他们的内幕,见夫人说是有病,就连答应了几声是。因道:“天明就要到郑州去的,夫人有什么东西带去没有?”

  静英道:“没有没有,刘旅长有公事,就请便吧。”

  刘旅长一看主人翁并没有留客的意思,一来是内上司,二来有男女之别,不敢多耽误就告辞走了。

  静英不料一场天大的问题,就是三言两语便解决了,心里却是异常痛快。不过转身一想,既有接我上任之意,这一次不成,难道还不能再做第二回。这次他是没有料到我不去,你以为随便地差一个人来说说,我说不去,来人也不能强迫我去。第二次再派人来,恐怕就不能和我客气了。照着现在的日子推算,就是二次派人来接的话,恐怕也不会超过十日以外,到了那个时候,我除了舍了这条命,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抵抗?想到这里,她又加上了一层烦恼。自己嫁了过来,迁延了一月有余,也不见有一条出路,而今只有几天工夫的犹豫,哪里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明天一天,后天一天,这位刘旅长到了郑州,一说我不来,恐怕那一位大发雷霆之怒,就有很严厉的电报,前来话责了。她本来就烦恼得寝食不安,而今又新添了一种刺激,如何受得了,因之身体是越发的疲倦。正在烦闷得无法排遣的时候,她姐姐赵太太却来了一个电话,说是赵观梅病在医院里,情形是越见沉重。据大夫说,恐怕性命不能保了。静英听了这话,心里又像针扎了一下一样。心想赵观梅的病,原来不大重的,只因为给自己做媒,闹了个力疾从公,就把这病越闹越深,到了现在,就落得性命不保。转身一想,他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谁教他发了官迷,要想结一门大亲。他自己做官,把自己弄死,那还罢了,为什么把我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和他做人情。这样一来,我也算让他送了一生。我不恨他也罢了,我还怜惜他做什么?因此心一横,还是转想到自己身上来。

  到了晚上,天是刚黑,墙边落叶的树枝空档里,一轮明月,如铜盘一般,直涌上来。静英坐在屋子里,也不开窗户,也不开电灯,手捧着手,静默默地由着窗子洞里向外看,见月亮附近,散布着一些清淡的薄云,让那月光照着,将云映成淡黄色。这里是所大屋子,院子也是很宽阔的。院子地上,一片荒芜未治的枯草地,配着几棵零落不成行列的枯树,并不见有什么人声人影,就像格外的凄凉。便想到在家里时,饱享家庭之乐,从来不知道见了月亮,会发什么愁。而今遇到凄风苦雨,固然是不快乐,遇到花晨月夕时更是不快乐。人生在世,不过是几十年光景,这几十年里头,又只有这十几岁以后,三十岁以前,是个黄金时代。如今刚刚踏进黄金时代的门限,便做了人家升官发财的牺牲品,以后便是给那种庸俗不堪的人当玩物。看了花,见了月,也只有自生惭愧,哪里还会觉得有什么良辰美景可以赏玩。今天看到这轮月亮,便觉得她在寂寞院落里,冷清清的照着人。设若自己不死,再看到这干净的月亮,恐怕就和浊物混在一处,看人家讨厌的脸色,听人家讨厌的言语。以后的岁月,连自己都成了宇宙间一种废物,自身就是冤孽种子,身外之物,还有什么可乐的?她一人这样静沉沉地想着,那轮月亮,就由树空档里,慢慢升上了树梢头。月亮的轮盘,已经缩小了,原来金黄色,现在变成雪白。那月光射在树枝和干草上,犹如敷了一层淡淡的白粉,把这夜色现得格外清幽。她于是伏在桌上,把头枕着手,头偏着向外,将这轮看尽人间痴儿悲儿的月亮,都看呆了。那月亮在天上,虽是笔直地向上升,恰好在屋角的树头上,有那树陪衬着,好像那月亮就是斜着在天上,探望着这窗子里,来看这可怜女儿一般。静英看了许久的月亮,不觉长叹了一口气,便慢慢地起身,走出屋子,走到西廊下来。

  这突然向外一走,倒不免吃了一惊,原来这月亮的光,在屋子外看,和在屋子里看,很有些不同。这屋子廊下,竟是阴黑的,月亮斜射过来,月亮照得着的地方,和月亮照不着的地方,一光一暗,将那水门汀的廊下地面,照在月光里,分外的亮白,犹如在雪地里一样。人站在月亮下,自己一个窈窕的人影子,就斜斜地倒在地上。她抬起头来看着月亮,低了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想着,母亲的心事,岂不是以为把自己嫁了个好女婿,可以大大享一番富贵。现在怎么样?只好让天上的月亮,地下的影子来伴着我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着剩了一轮月亮和一个人影子陪伴着我,才觉得身心清净,能活到现在。若是这里有好些个人陪着我,恐怕月亮在坟头上照着我的鬼魂了。她沉沉地想着,不觉将身子靠着木柱,只管发了呆。原来她虽是嫁过来的那天,王镇守使就走了,但是在这里她究竟是一家之主,大家都听她的指挥。她住在上房里,常是不许人来侵扰她,她不喊男女仆役们,男女仆役们,也就不敢向前来伺候。她在这院子里,有时睡得很早,天色一黑便睡了。有时整宿地熬着,到天亮也不睡。这些仆役们,见正屋院子里,并不曾点灯,似乎太太又是一早睡觉了。大家也就不去问她的事。她一个人在走廊下静静地站着,无论什么事,也不会理会,就只抬了头,发着愣望着天上冰凉的月亮。立了许久,只见那树梢,在空中摇摆不定,同时,身上就冷飕飕的有些寒气袭人。留神一看,原来是起了微微的晚风,掀动了自己的衣袂。回头看着地上的那个人影子,也是和人一样,飘飘荡荡的。

  这时候,晚风渐渐地大起来,身上衣服穿得少,便觉寒气攻心,人有些站不住。还是有个老妈子因事过来,远远地见月亮下有个人影,便猜着是太太,就老远地咳嗽了一声。静英便先问道:“是王妈吗?”

  王妈道:“是我。您怎样摸黑站在这里?”

  静英道:“我看月亮呢,你去做一点开水来给我沏茶吧。”

  王妈一听太太的口音,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嫌人伺候的,于是将屋里屋外的电灯,一齐拧着了。其余的老妈子,见上房拧着了电灯,都陆续地来伺候。静英还是靠了柱子站着,只管望着月亮。王妈将茶沏好了,来请喝茶,静英还在柱子边站着。因道:“今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舍不得离开它。”

  王妈摸着她的手,“哟”了一声道:“您都成了冰人了,您还站着吗?”

  静英道:“冰人要什么紧?若是冰死了,倒也干净呢。”

  王妈道:“沏得的热茶,您去喝一碗,冲一冲寒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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