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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力疾从公媒翁中夜起 知新温故娇妾对门居(8)


  这时赵观梅请了一位亲戚,做了一个红媒,也坐了一辆汽车,跑来跑去,现在见王家这样料理喜事,弄得自己前言不对后语,非常地着急,只得向罗太太撒了一个谎,说是王镇守使一个礼拜之后,就要升官,这两天忙得厉害,不是早定了喜期,今天就不能办喜事。人家要升官,公事要紧,这个结巴眼上,人家可就不能把正正堂堂的军队来接花轿,若是上司知道了,说他把公事当玩意儿,不给他升官,岂不是为了一时的热闹,倒误了将来的大事吗?

  罗太太空有二十四分不高兴,到了人家来接新娘子的时候,却不敢说是不让人家来娶。况且姑爷又是个带兵的大官,怎敢得罪于他,只得哭丧着脸,坐在一边生闷气。赵观梅道:“这一份缘由,我都和你老人家说了,你老人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您还不愿意您的新姑爷升官吗?”

  罗太太道:“我让你冤够了,你别再来冤我了,现时姑娘在我家里,我还能做一半主,若是嫁过去了,你们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冤都用不着冤我了。”

  说着,两行眼泪,只管流将下来。赵观梅看到,未免也就先挫下去一半高兴,因道:“您说这话,我可受不了。我们做亲戚的,总是望亲戚好,难道还能害亲戚吗?前几天那边说要大大热闹一下子,我就到这儿来报告您,说要热闹一下子。现在他说要升官,不能热闹,我就来告诉您,说是不能热闹。我是实话实说,有什么冤您之处?”

  罗太太道:“你还说不冤吗?”

  只说得这一句,以下便哽咽住了。她越这样,赵观梅越是着急,千说好,万说好,才把罗太太说得有些回心转意。

  这又因为静英小姐,在屋子里哭得死去活来,复又烦起罗太太对静英小姐去劝驾。正在麻烦,王镇守使那里,已经连派两批人,坐了汽车来催新人上车。说是那边百事都预备齐了,只等新人过去行礼。这坐车来催的人,正是几个全副武装挂盒子炮的马弁。罗太太一想,得罪他们不得,人总是要过去的,赵观梅说是姑爷要升官,不能热闹,也许是真情。别因为一时想不开,给自己姑娘惹个大乱子。这样想着,也就立刻催着静英小姐上车。罗家来了许多男女宾客,见新姑爷爷那边,一批一批派了马弁来,恐怕也是惹不得,都劝静英小姐往好处想,不在乎这一时的热闹。静英小姐为众人所包围,又没有逃走或躲避之可能,也就只好委委屈屈,穿了新衣,由大家簇拥着上车而去。这时虽没有音乐,却喜来宾不少,倒也凑个热闹。静英把心一横,心想到了男家再说。只她一上汽车,车轮展动起来,何消片刻,就到了新公馆。

  原来王镇守使一想这回喜事,虽然不是平常讨妾可比,但是究非讨正式的太太,铺张过甚,报纸上一登出来,究竟怕人说闲话。这也只可让二三知己朋友知道,大家坐在一处,吃喝一餐,也就完了。因此一来,并不曾另借地方做喜事,就在这新公馆里请了一次客。当新娘子汽车到了新公馆门口的时候,他正和一大群朋友在客厅里推牌九。他押上家,手气很好,赢钱不少,刚拿了一副天杠在手,一个马弁,抢进来说道:“新太太到了。”

  赌钱的人,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嚷道:“瞧新娘子,瞧新娘子。”

  齐拥到院子里来。有几个人拖着王镇守使的手,就要他上前去迎接新娘子。王镇守使穿了一件长袍子,连马褂也未曾套。刚才耍钱,为便利起见,正卷了两只袖子,现在袖子还不曾放下来呢。他本来是个武官,对付几个人,却还不甚吃力。所以他身上扭了几扭,就把大家摆开,一溜烟地回到上房,加上一件马褂,又戴了一顶帽子,然后才走到喜堂上来。这喜堂是本来的大堂屋,拆了一方格扇,挂了几轴喜帐,不过如此而已。正中摆了一张系着围幔的长桌,倒也用烛台燃着一对大蜡。但是只有一对大蜡,并不曾有别的。

  当王镇守使走到喜堂上,新娘子已经由许多人包围着,在长桌下方,面对着一支红烛站定。她的意思,以为王镇守使来了,一定站在那支红烛之下,一同行礼。不料他出来了,却是背着红烛,脸子朝下。心想他们这是什么规矩,倒是对面对地站着,她头上是盖了喜纱的,头在喜纱里面,不敢抬起来,却抬了一抬眼睛皮,仿佛看那新郎一张漆黑的长面孔,鼻子尖上还有一丛麻子,绝不似那张武装半身的相片好看。他的个子虽不大,倒是不矮,估量着自己的头,只好靠平他的肋下。心里当时似乎受了一种什么感触,很有几分不快。他出来了,并不害臊,大模大样地站在那里。就有人嚷道:“新娘子行礼,新娘子行礼。”

  静英以为是有人赞礼交拜就向上鞠躬。王镇守使原是偏着身子的,这倒正迎着新娘站定。新娘向他鞠躬时,他只微微点了几点头。礼毕,大家便拥着新娘进了新房。

  静英这才明白了,刚才赞着行礼,并不是行夫妻交拜礼,乃是行姨太太见主人翁的礼了。然则自己嫁过来是一种什么身份,也就不言而喻。走进新房里四围都是人拥挤着,头上虽然盖了喜纱,可罩不着脸子,自己并不抬头,人家也要看到半截脸。眼睛眶子里,虽有两行热泪,却是不敢哭出来,因为一流出来,人家就能看见的。自己挤到铜床边,在一张软椅上坐下,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是斜侧身子,靠住铜床架子一个犄角。大家一看新娘很年轻,当然是很害臊的,因此也不以为怪。这屋子里的宾客,总是络绎不绝,笑声也是不断。静英心里只想着,今天也说做镇守使太太,明天也说做镇守使太太,现在落得这一番地步,名没有个名,利没有个利,图着什么?再说那一表人才,也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的父亲,向来看小说,就想像那些千金小姐,弄个如意郎君。这样的人,行大礼的时候,就大模大样端出主人翁的排子来,平常还能讲个什么温存体贴不成?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就走,屋子里是怎样,宾客说些什么,不闻不见,全不知道。

  一直让大家闹到电灯发亮,那新郎才让一批人,簇拥着进来。他说着一口侉话,十句里面,倒有两三句是他妈。静英虽然没有抬头,听了那种声音,却非常的刺耳,心里一不受用,便是懊悔万分。这时候,把头低了下去,算是置身在深山大谷之中,眼面前一个人也没有,自己只当在这里参禅悟道,一切不闻不问。但是那些宾客,以为是新娘害臊,倒格外闹得凶,也不知是哪一个用手把新郎一推,推得向新娘这边一倒,新娘却待要闪开,无如这里,后面是墙,右面是床,人是从前左两方斜角上倒过来的,这叫人向哪里躲去。只觉得推铜山,倒铁柱似的,身上压着了一样重东西。同时一股子酒气和大葱臭,也只管向鼻子里钻了来,这不由人不作呕。偷眼一看,正是今天洞房花烛夜的如意郎君。他那尉迟敬德的面孔,加上了一层酒色,鼻子上那一撮麻子,也就分外发现得清楚明白。所幸他当了许多人,却不肯马上便卿卿我我,已是两手撑了床栏杆,站将起来。笑道:“你们闹得太厉害了,我这样的大个儿,都会让你们推倒,但是可别招我发了脾气。我要是发了脾气,你们这几个人,不够我打发的。”

  大家听说,一窝蜂似的嚷了起来道:“不行不行,哪天都可以生气,今天是不许生气的。不说这话也罢,说了这话,我们偏偏要惹上一惹。”

  于是大家拥到床面前,将一对新夫妇围住。这一个说,行新礼,新郎要抱着新娘亲嘴,那一个说,行旧礼,新郎得和新娘喝一盏交杯酒。王镇守使无论怎样说,大家也不肯退阵。支持了十几分钟,幸而从中有人调和,改为夫妇二人拉一拉手。静英先听到要喝酒亲嘴,心里想着,就是马上拿一把刀来,把我砍成十七八段,我也不能依从你。新娘子不让闹,总也没有杀头的罪,我只是不理,看你们怎么样?所以她两手一抄,掉转身子向里,死也不作声。后来大家调和到夫妇拉手,依着静英还不肯。其中有两个女宾就说王太太,大家的面子,不要一点也不理会啊!这王太太三个字,静英觉得比较受听,就不是先前那样盛气虎虎的。早就有人看出了机会,扯着她一只右手,顺了过来。大家嚷道:“新娘伸手,新郎伸手。”

  王镇守使究竟老实些,就不肯要人来勉强,于是就伸过手去,握着静英的手,摇了一摇。有人道:“不行不行。新娘子手伸过来了,脸可朝着床里边呢。况且新娘这只手,并不是自己伸过来,还是人家拖着的呢。不算不算,重来重来。”

  静英本是身子朝里,将右手绕过左边来,觉得也很是别扭。为了给大家面子起见,只得将身子扭过来。那王镇守使这时看得新太太清楚,真是娇小玲珑,赛过以前所娶的几位夫人,心里一欢喜,便张嘴一笑。在他这张嘴的当儿,把一嘴黄板牙齿全露了出来,而且黄牙缝里还挂着几条青郁郁的东西,大概那正是吃过生蒜大葱了。静英一见,又是一阵恶心。而且和他握手的时候,觉得那人的手指头,是树皮一般粗糙。只是在这一点上,可以想到他并不是如何一个有温柔性的男子。索性装着害臊,低了头不抬起来。可是大家见玩得有点意思,谁也不愿就散,马上又继续着要闹。就有人出题目,在顶棚下面插一朵花,让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来。新郎本是一个长人,出这一个题目,正是因人设事。新郎对于这个题目,倒无可无不可,但是新娘听了这话,死也不肯抬头。索性两手拉了床栏杆,将身子向里扭过去。大家一看这事,未免有些扎手,也就不敢追着要办。

  正在犹豫中。忽然有人嚷了进来道:“督军来了急电,快去听听。”

  原来王镇守使的电报,都是由秘书念着听的,所以不叫做看,叫做听。王镇守使听说是督军的急电,当然不敢稍微耽搁,马上抽身走了。这里走了一个正角,就没有多大可闹的,因此只说说笑笑而已。那新郎一去,却一个多钟头不见回来,大家以为新郎逃走了。这一下子,倒让静英小姐大大痛快一阵。要知新郎果然逃走了没有,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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