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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点铁成金泥云三月别 开门揖盗牛马一生休(5)


  听差骂是骂了一阵,也不能不查一查,一查之后,可不是总闸门敞着吗?将总闸门一合,电灯全亮了,大家一时粗心,闹了这样一个大发脾气的笑话,电灯公司挨了一顿骂,那算是活该了。胡大山知道了,也是自己一阵好笑。

  正在这时,有听差从言先生屋子门口过。看到屋子里剩了一张空床,便嚷起来道:“怎么回事,这一会子就闹贼了。”

  进房一看,小件东西都也卷去不少,这才想起,一定是言先生开了小差,连忙把这事向胡大山报告。胡大山虽然觉得便宜了他,然而他只要肯远走高飞,少了一个能泄漏消息的人,未尝不妙。沉吟了一会子,便对听差道:“把马副官请来,我有话和他说。”

  不一会,进来一个穿绿哔叽长衫的青年,白白的长方脸儿,漆黑的头发,一把梳着往后。那个子虽然长一点,却倒现得亭亭玉立,这人就是马副官了。他走进来,向旁边垂手一站,就问道:“处长有什么事吗?”

  胡大山道:“老言,他自己知道不是了,已经逃走了。走了就走了,我倒不去追究他。我就怕的是他走不远,还是在北平城里住着。你给我留心查一查,看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若是不肯走,你就劝一劝他,说是不必住在北平。至于要几个钱,我这里或者也可以帮一帮他的忙,至少可以在我这里拿几两土去。”

  马副官连答应了几句是,他正要退走,胡大山笑了一笑,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马副官听说,便又站住了脚。胡大山道:“我倒不是别事,上午的时候,我听到我们太太在里面说话,什么当票友的,没有好人了,什么在外面混差事,要有好姐姐,好妹妹了。妇人家的话,你可别听,千万别把这话和你令姐说。”

  马副官道:“我哪有那么傻。把这话也回家去说。”

  大山道:“你知道就好了。”

  马副官道:“没有别的话吗?”

  胡大山道:“没有别的话了。不过这一程子,我看你大烟,抽得更厉害,虽然是不要钱的土,可是你这样不分黑夜白日地抽,也耽搁工夫,依我说,你还是节制一点儿的好。你要是怪闷的,不会到你们那班朋友家里去多唱两段吗?”

  马副官又是了两声,就走了。

  原来这马副官是个世家子弟出身,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和一班票友交起朋友来,也就玩起票儿来。他是个票青衣的,人既年轻,戏又唱得好,在朋友里倒很有点风头。后来家道中落,本想下海唱戏,可是年长了几岁,却长出一个大个儿来,唱旦却不合适。胡大山别的嗜好是不大行,惟有听戏这一件事,他倒是与日俱增。从前他当新闻记者倦了的时候,也曾到茶楼上泡一壶茶喝着,听几回票友儿。因为那样,就和马副官认识。那时候马副官叫小马,小马有一个姐姐,比马副官只大一岁,因为得了他兄弟的传染病,也能哼几句皮簧。胡大山和小马混得熟了,也常常到小马家里去吊个嗓子,真是闲了,也打个小牌儿玩。若是小马不在家,就由马大姐来招待。从此以后,马大姐和胡大山认识的程度,还在小马以上。胡大山做了官了,马大姐就再三地拜托,务必给小马找一个差事。这差事,一要名义好听,二要多拿几个钱,三要事情不忙。胡大山听了,一想除了顾问咨议之流的差事,哪里有合于以上三个条件的事。不过马大姐既然说出来了,彼此交情不错,总要敷衍敷衍才好。想来想去,就介绍小马在总部里当了一名副官。同时又请总司令把这名副官,拨在交际处听用。因此,小马闲着无事,只是很在胡大山家里抽大烟。大烟抽足了,陪着胡大山谈谈戏。

  今天胡大山差他去探听言先生的行踪,这总算半年以来,所得的第一件美差。当时他答应了几个是,退将出来。心里想着,人海茫茫,偌大的北平城,到哪里找这一个穷小子去,料得胡大山对于言先生也不过一时之气,只要事过境迁,过些时候,他也就会忘了的,又何必去做那不干己的恶人。因此他一出大门,也就把这一件事忘了。他这一阵子,和那个马浪荡式的政客李久湖,倒混得很熟,这李久湖是个嫖赌逍遥,无所不为的人。因为他是无所不为的人,人家要玩而不能到的地方,他都可以去。许多阔人为玩的原故,不能不援引他,许多名伶名妓,要想结交阔老,也不能不借重他。于是李久湖就做了一个声色场中的掮客。马副官一来是票友出身,二来又是樊总司令特派在交际处当差的副官,这种人,恰是和李久湖对劲。

  这时马副官坐上自己新买的白铜包车,一直就到李久湖家里来。李久湖的汽车,停在大门口,汽车夫也坐在车上,看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出门。马副官下了车,在门房口上一站,问道:“怎么样?李四爷要出门去吗?”

  门房听了声音,知道是马副官,一路答应着,一路走出来,答道:“没有走,您请进吧。”

  马副官一进客厅,正碰到李久湖出来。顶着大帽,手里拿了一根斯的克,挺着阔大的胸脯,正要向外走。一看马副官,手上提着斯的克抱起拳头作揖。马副官道:“这又来得不巧,四爷要走了。上哪儿?有饭局吗?”

  李久湖道:“正是有一个饭局,同席的有马二爷呢?”

  说着,那黑胖的脸儿,透出一层浓厚的笑容,把他那嘴上一撮短毛,也笑得只是耸动不已。马副官道:“有马二爷在席,是谁请客,莫不是小林吗?”

  马副官在身上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长针却已指到了七点。因笑道:“早着哩,还只七点,他们家里请酒,吃是小事,根本上就是大家要取乐闹着玩。这一闹下去,不定要闹到晚上什么时候,还坐个十五分钟去,准没有事。”

  李久湖的意思,巴不得马上就走,可是马副官大小是个,红人儿,又不能得罪的,只好耐下性子,陪着他在客厅里谈了十五分钟。心里想着,真是林老板有事找我,他也会打电话来的,坐一下也不要紧。不过心里这样想着,脸上总有一点不安定的神气,眼睛望着马副官,不住地发出假笑来。马副官看他这种神情,知道他坐着也是情不自安,何必把他苦苦留住,就起身告辞。李久湖对他,并不挽留,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马副官道:“我们熟朋友,常来常往,还客气什么?”

  李久湖道:“我倒不是客气,这也就该到小林那里去了。”

  于是汽车“忽突忽突”响了起来。李久湖坐上车,说一声林老板家里,汽车就如风一般,开到有规胡同林家来。

  原来这林家的主人翁林芝芳是一个唱戏的旦角,上海的戏报上,常常为戏子登广告,什么名驰中外,名驰寰球,在别人对之,很有些惭愧。可林芝芳当之,倒有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的起居饮食,比之大政客大官僚有过之无不及。这时,他门口那一盏日球大电灯泡,照着红漆门上,光彩耀目,门的左右,一列摆了许多漂亮汽车。李久湖的汽车一停,自己向下一跳,门房的听差看见,都笑着望了他,李久湖他倒很平等,不分上下,对这些人一个一个含笑点头。门房笑道:“四爷来了,里头早吃上了,赶快去吧。”

  李久湖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赶上三个菜,我就会吃饱的。”

  一人走到上房客厅外,隔了玻璃窗,只见灯儿下一群人头,东西晃动。自己在外面就大喊道:“哦啊!糟了,赶不上了。”

  说着,一掀门帘子走了进去,手上拿了斯的克,又拿了帽子,合并不一处,就对满桌的人,作了个罗圈揖。在座的马二爷,对他只微微望了一眼,头也不曾点。林芝芳到底是个主人翁,却在自己本位上,和李久湖点了点头道:“四爷,请坐吧。”

  李久湖将帽子和斯的克,一齐放下,然后脱下大氅,就交给听差。听差接了过去,李久湖还和他们点了一个头。马二爷皱了眉道:“酒壶,你越来越不对劲儿,什么人也交上了朋友。”

  原来这些阔人,对于李久湖是不大以客气态度对之的,因为他“久湖”两个字和“酒壶”两个字,简直音韵相同,所以就叫他“酒壶”。李久湖自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就让人家叫他酒壶。若是最阔的人叫他酒壶,他倒以为是亲密之词,很是欢喜。所以马二爷叫了他一声酒壶,不由得满脸堆下笑来。当时李久湖看到下方还有一个空位,就坐下了。这一桌上,除了马二爷外,还有张释然,他是个老世家子弟,今年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位少爷脾气。其次便是戏剧大家徐如峰,专门给林芝芳编剧本的,也是林家有会必与,还有客就是和林芝芳同班的配角,江妙闻陶佩瑚以及学生贾步林。

  李久湖坐下来,扶着筷子,正夹了一筷子菜,想要张口来吃。忽然有一个听差进来对林芝芳道:“外面来了个穿洋服的,要见林老板。”

  林芝芳道:“是谁?他没有拿名片出来吗?”

  听差道:“看他那样子,倒好像有些生气似的。”

  李久湖听了,把筷子一放道:“这是谁,这大概又是一些无聊的人前来捣乱,我去见一见他去,看他说些什么。”

  林芝芳虽是个男子,究竟因为唱旦的年岁太久,终年是调脂弄粉,所以也像女子一样,胆子比平常人格外要小上一倍。听到有个生客来找他,已经就很为难,听差又说那人生气,更是不敢去。现在李久湖说代他去见客,他正求之不得,连忙拱揖道:“四爷,那就劳驾一趟吧。”

  李久湖对于名人,就受不得这个,站起来,便道:“我去见一见,料着没有别的事,准是学生老爷来说义务戏的。若是为了这个,好歹我打发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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