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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点铁成金泥云三月别 开门揖盗牛马一生休(3)


  胡国钧道:“这件事,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呢?”

  秋石坚道:“我原也不知道。胡大山和我本是相识五六年的人,他的稿子投到报馆里来,正是经我的手编。老实说,那种稿子,哪里看得上眼,我每日勉强从事,也不过给他登上一两条。登不登倒没有问题,他总怕经理先生知道了真相,就会停他的稿费,因此他十分和我要好,每到发稿费的前一个礼拜,总得请我吃一餐小馆子。我虽然知道他的用意,可是不去吃,就更有痕迹。因之我去是去,吃他两餐,总也回一餐的礼。这并不是不讲平等,他请客是一种工作,我哪里能够去和他相拼,受那无味的牺牲。他却格外客气,我请了他一餐,他又必绕得弯子还礼,或者请我听戏,或者请我看电影,总要让我每月至少白吃一顿而后已。我没有法子。只好领受,这虽然是酒肉朋友,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决不能置之不理。这回他做了处长了,我早也听有此说,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去恭贺他。虽然秀才人情纸半张,意思是不错的。信去之后,却如石沉大海,我想他事忙,忘了也未可知。今天在中央公园忽然碰见了他,我还把他当了从前的胡大山,老远取下帽子,和他点了一个头。你猜他怎么样?只把眼睛斜望了一望我,头都不动。说是对不住,我蹓跶蹓跶,就要走的,没有工夫和你谈话。说时,挺了肚子向前面的护兵喝着说:‘你们望什么?快走!’昂着脑袋,就这样走了。我有了这种情形,气极了。三个月之前,你见了我还打拱作揖,秋先生长,秋先生短。一天做了处长,好像和我行个礼,说句话,都玷辱了他似的。我恨极了,这样的朋友,越认识得多,越是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因之,我一个人坐在露椅上,生了大半天的气。究竟穷人总是讲理的。那位言先生,今天也跟着胡处长逛不买票的公园来了,他绕了一个弯。走到我面前,先叫了一声秋先生,我看他身上,依然穿了一件蓝布长褂,大概是没有阔起来,这才让他坐下,一同说话,他也说刚才在一边看见胡大山的那种行为不对。但是他也不止对你如此,只要是没有阔起来的旧朋友,他一律是不招待,接上他就把自己这一番经过告诉了我。你想,不过三个月工夫,这样一个饭桶新闻记者,一朝得了势,就翻眼不认得人,又何况其他。所以我打算从今天起,凡是与我混得好一点的朋友,我一律谢绝往来。不料第一个碰着你,这主张就没有行得过去。”

  接着哈哈一阵笑。

  胡国钧道:“原来如此,可是天下人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见得比你混得好一些的朋友,都是势利小人。依你说,你要交不如你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他也存了你这种心事,不交胜似我的朋友,那么你岂不是只有平等的朋友可交吗?而且平等两个字,又拿什么来做标准呢。”

  秋石坚笑道:“这原是有激使然的一种举动,不准行得过去的。”

  一回头,他连忙站起身来,向对面那树林子里招手道:“请到这里来坐坐”。胡国钧看时,见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黄瘦的脸子,向这里走来。他头上也没有戴帽子,梳着分发,却是焦黄的。越走越近,见他抬起两只肩膀,你可以看得他已是憔悴万分。他交叉着两只手在怀里,走一步,向这里一点头,黄瘦的脸上,现出一种枯笑,露着牙,皱起嘴角几条直纹,可以由这上面看得出他饱受压迫,才做极不自然的和祥态度。秋石坚就介绍道:“这是言先生,这是胡先生。”

  言先生听说,捧着拳头,连连作揖。秋石坚让他在桌子横头坐下,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他又连忙站起身,弯着腰表示谢意。胡国钧一看,这人太柔懦了,不信他这样子,每日竟能造出五十条谣言来。这也可见衣食逼人,可以强迫人家做不会做的事了。坐在一起,约摸谈了半点钟,这言先生为了表示谦逊,倒起身有七八次。秋石坚知道他的痛苦,并不提起胡大山的事,只说了一些闲话。言先生由椅子上又伸起腰来,却问秋石坚道:“秋先生,请你看一看手表,现在几点钟了。”

  秋石坚一看手表,说是四点半。他又抱着拳头,向二人作揖道:“这真对不住二位先生,我得先告辞一步。我们处长,五点钟准走,我得到大门口去候他。”

  秋石坚笑道:“你和大山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就叫他大山得了,何必人前人后,都要叫他处长。”

  言先生笑道:“衙门里都是这样,没有法子,少陪少陪,再会再会!”

  说时,又抱着拳连拱了几拱。秋石坚料是不可留的,就由他走开。

  言先生别了二人,出了柏树林子,沿着大路,走向公园大门口来。心里想着,胡大山说了,五点钟出大门,叫我在门口等。也许他高兴,不到五点就跑了出来。我若接他不着,回去又少不得要看他那上金漆的脸色了。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又加紧了走起来,他实在恭候上司,太专心了,不料脚下不留神,让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一个猛虎扑地式。头在地上“咚”的一声,栽了一个大包。这虽然是土地,无奈自己栽的这个式子太狂,跌得头昏脑晕,一刻儿,分不出左右上下,东西南北,坐在地上,半天作声不得。恰好有个巡逻的巡警,由这里巡逻过来,便走上前来要喝他起来。一看他蓝布钮扣上,挂了一个铜质徽章。上面有红色的字,他知道这是武装机关里的人,不敢得罪,连忙蹲下身子来,从从容容地问道:“你这位先生怎么样了,站不起身子来吗?”

  言先生用手扶着头,睁开眼睛,向巡警看了一看,是觉得已经把人看清楚了,便道:“不要紧,我摔得厉害一点,头有一点晕,休息休息就好了。”

  巡警道:“你能走不能走?若是不能,我搀着你出大门,雇车回家罢。”

  言先生连说不必,勉强站了起来。心里又怕胡大山走过去了,自己候不着,又是一行大罪,因之又拼命似的,步到大门口去。

  到了那里,前后左右一望,胡大山并没有来,就先在栏杆上坐下。约莫有半小时之久,才见胡大山摇摇摆摆,从里面出来,言先生看见,赶快站了起来,垂手站在一边,胡大山看见,停了脚问道:“你倒早在这里等着。”

  言先生道:“处长不是吩咐我在这里等吗?”

  胡大山道:“你真是一个傻瓜。我是说我五点钟走,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五点钟没来,你就可以先回去。你想,我若是早回去了,或者由后门口走了,你怎么办?还打算在这里等我一辈子吗?”

  言先生一想,做人真难,我是好意在这里等他,他倒嫌我等坏了,这真是怪事了。当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口里哼哼地答应了几个是字。胡大山喝道:“你还不走?”

  可怜言先生刚才那一跤,摔得死去活来,坐了这久,虽然把错乱的神经定了一定,但是心里一受气,还是糊里糊涂的,这个时候,叫他走,他却有些像喝醉了酒似的,只管东倒西歪。胡大山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走得好好的,成个什么规矩?”

  言先生被他一喝,把说话的能力,都快要消灭了。站了望着胡大山只管发愣。胡大山瞪着两只大眼睛道:“你这是怎么了?还不给我走。”

  言先生也不解是什么事,得罪了胡处长,既然他命令着走,也不敢抵抗,就在后面跟着。

  胡大山是一辆加大的汽车,他坐在车里,两个护兵,两个马弁,就分站在两边。言先生是不能坐在车里的了。车的两边,站了四个人,实在也没有站立的余地。胡大山就喊着他的姓名道:“言习勤,你和汽车夫坐到一块儿去,那里还坐得下一个人。”

  言先生那里还有发言的余地,只好不声不响的,坐到汽车前面去。前面是大汽车夫小汽车夫合坐的地方,言先生一坐上去,少不得把汽车夫的位子,要占去一部分。那小汽车夫不由得对着言先生白瞪了两眼,言先生固然是奉有处长的命令,但是他这个人胆子太小,见了汽车夫,却也不敢得罪,笑着向汽车夫连点了两个头。大汽车夫轻轻地向他说道:“你就坐下吧,乐个什么劲儿?”

  言先生这倒真难了,以为和他们客气客气,免得人家讨厌。不料客气之后,人家是加倍地讨厌,也就无精打采地坐下。那胡大山坐在后面,分明听得清清楚楚,不但不怪汽车夫放肆,却反是笑嘻嘻的,看着认为有趣。

  汽车到了家,马弁护兵两边一站,胡大山一脚跨下车,大模大样地下来,言先生让他走过去,马弁护兵都散开了,他才慢慢爬下车来,原来言先生是没有家的,始终是寄生在胡大山家里。现在胡大山阔起来了,另赁下了一所新房子住下。言先生一来是没有钱,无力另找宿舍。二来胡大山家里,也有许多的事情要言先生替他做。言先生其势不能离开,这时他住在听差的隔壁一间屋子里,专听候胡大山的吩咐。他进了公馆,走进房去,正要坐下来,想要喝一杯茶润润嗓子,就听到胡大山在上面屋子里喊道:“言习勤哩?怎么回来以后,也不见他一点影子。”

  言先生举起杯子,刚喝半口茶,赶快向嗓子眼里咽,答应一声喳。喳字的尾声,还未曾收完,人已到了房门口,然后三步两步跑到上房里来,见胡大山口里衔了一支雪茄,斜着身子,躺在沙发椅上。言先生推了门进来。远远地就站定,问道:“有什么事吗?”

  胡大山见他并没有称呼处长,心里就很不高兴,加上一看他那一副寒酸的样子,越加不快活。便瞪着眼问道:“叫你来自然有事。没有事,谁还要你来,看你这一副寒酸样子吗?”

  言先生是碰钉子惯了的,这倒不算一回事,站着不作声,就让胡大山去骂。胡大山骂了一阵,便道:“叫你没有别的事,就是把现在报界出风头的人,给我开一个单子来,因为总司令要招待报界。这件事,我想你总不至于不会办。”

  当时他听了这话,就连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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