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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血肉横飞凯旋犹痛哭 晨星寥落朝会更高歌(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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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把刘得胜逼得忍不住了。红着脸,脖子上的粗筋,都一根一根露出来。说道:“决不能那样在大帅面前撒谎。” 于是又把自已爬进敌壕的事,说了一遍。薛又蟠道:“这样说,你这人倒真不错,胆又大,心又慈,非得奖赏你一下子不可。” 刘得胜道:“我一个卖花的出身,有了今天,很满足了。不过战场上那些阵亡的弟兄们,真是可怜,晴天太阳晒,阴天大雨冲,野兽也吃,鹰也吃,苍蝇虫子也吃,过两天再一生蛆,可真做孽,大帅若下一道命令,叫人快一点埋起来,将来您还要高升做大总统。” 薛又蟠最爱听这种话,笑道:“你这话有理,我相信你了,快到七月半了,我明天给这些阵亡的弟兄们,在北海大做三天佛事,超度超度他们。昨晚上耍钱,赢了三万上下,豁出去了,我把这些钱全花了,就可以热闹一下子了。埋死尸的事,就交给你带人去办。你有这好的心眼儿,准不怕脏。” 一回头看见一个马弁站在一边,说道:“你到十二姨太太那里,给我拿三百块钱钞票来。” 马弁答应去了,就对刘得胜道:“你算走运,今天碰在大帅高兴头上,我赏你三百块钱,让你乐一乐去。二次打仗还要卖力气才好。那个时候,你也许是旅长,师长,不但我可以赏钱,也许大帅高兴,就可同在一处,打四圈小牌。” 说着,昂头一阵哈哈大笑。马弁将钱拿来了,薛又蟠一指刘得胜道:“这钱全给他。” 刘得胜接过,向薛又蟠又行了一个举手礼。 薛又蟠突然想起姨太太来了,也不等刘得胜手放下来,他转身就走,刘得胜倒为之愣然,以为谢得太多事了。当时把钞票揣在身上,笑嘻嘻地就走出来。这一下子把他真乐糊涂了。自从出娘胎以来,就没有在身上,整揣过三百块钱。现在一把揣上三百,就不知道怎样好?又想买衣服,又想买金表,又想买皮鞋,又想先到小馆子里吃上一顿,这样一想,觉得哪一样也不能放后,揣着钱在身上,走出前门。就在大栅栏廊房头条前门大街,跑了一个周,吃也不吃,买也没买,后来想一想,还是天桥那地方,是旧游之地,不如到那里去吃一点,乐一点。原想坐不要钱的电车,后来想靠不住。电车上的扒手是有名的,别发了一个小财,让扒手去受用,于是改雇人力车而去。在车上想着,从前卖花的时候,不过在天桥蹓跶蹓跶,落子不能听,杂耍不能瞧,馆子也不能下。今天有了钱,什么也得当一下子。这年头儿,逛天桥的人,谁能在身上揣着三百大洋。 车子拉到了天桥,正要下车,一看电灯杆子上,钉了几张漆黑的半身相片。那正是拿住了的扒手,照相在这里示众的。这就不由得心里一惊,这地方是出扒手的所在,更惹不得,还是回去的好。也不下车了,坐了原车,仍就回到前门桥头。 刚一下车,只见电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对着自己只管呆望。刘得胜看他,也穿了一身灰色军服。不过他戴帽子,很是特别,却是一块瓦式的灰色学生帽。右臂上一块白布,外面镶着红圈。白布上写了几行字,乃是不爱钱,不怕死,誓死救国。胸面前也悬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废除不平等条约。他手上拿了一卷纸,纸上露出三个酒杯来大的字,打倒帝,不用说,全句是打倒帝国主义了。他心里想,这是哪个军队里的宣传员,到处都是标语。那人走近一步,笑道:“老刘,你抖起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刘得胜听他说话,虽是京话,却带点南方口音。这才想起来了,他姓胡,叫什么名字,倒不知道。他一家都喜欢花草,从前在他家里做的生意不少。因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胡先生。怎么着,您也在军队里混么?” 胡先生笑道:“我不是和你一样,没有事干,走上这一条路吗?” 说着,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顺手递给刘得胜。刘得胜认字虽不大多,但是却看得出一大半,乃是司令秘书胡国钧。刘得胜看见,不由得举起一只手来,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笑道:“您还说我抖起来了,像您做了秘书,天天跟着总司令在一处,那才算是抖呢。” 胡国钧看了看他的肩章符号,却是一个团长,笑道:“你也算爬得快,就当上团长了。” 刘得胜身上,揣着三百块钱,正愁没有法子去花,现在遇到了胡国钧,正当请他上馆子,共同饱餐一顿,因道:“胡先生,今天遇到了您,真也是有缘重相会,咱们一块儿喝两杯,你赏光不赏光?” 胡国钧看他样子很是痛快,也就答应了。 于是二人就在街边找了一所酒馆,进去共餐,一边吃喝,一边谈话。刘得胜道:“胡先生,您别说我当了团长,我这可是性命换来的,差不点儿,脑袋喂了野狗了。倒是咱们大帅不错,今天一见面,就赏了我三百块钱。” 胡国钧笑道:“那还是算你不错。你一下子,就可以拿三百大洋。要是我呢?恐怕……” 说着,昂了头,将右手点了左手指头,笑着算了一算道:“哈哈我要挣三年有零,才够那些钱呢。” 刘得胜道:“这样说,你们秘书老爷,拿多少钱一个月?” 胡国钧道:“我们那里,不管多大,上上下下,全是六块钱一个月。” 刘得胜道:“那不能够吧?当一个秘书,这地位就高了,家用应酬,自己的零花,哪里不要钱,六块大洋够什么?差不多的人,家里雇个听差,六块大洋还不够呢。” 胡国钧笑道:“你全谈的平常军队里的事,我们那里的军队,全谈不到这一套。” 刘得胜道:“难道说你们贵军队的人们,就不花钱吗?” 胡国钧道:“怎么不花钱,那六块钱就是零花的了。吃的穿的,全是公家的,实在也用不着花什么钱。况且我们总司令,他就和我们一样,也穿的是我们这样灰布衣,也和我们一样,吃的是黑馍。” 刘得胜道:“那倒罢了,既然是这样的苦,事情忙不忙呢?” 胡国钧道:“照说,秘书这个位分,也有忙的,也有不忙的。可是我们那里就不同了。我们那里有十几位秘书,真能动手的,不过两三位。我是念过几句书,承秘书长看得起,分了不少的事给我做,我要算是最忙的了。” 刘得胜道:“这事就透着奇怪了。钱是拿不着,事情又挺忙,您为什么还要干呢?” 胡国钧笑道:“这是有缘故的。你看我这种人,一来是不养家活口,二来年轻也想吃点辛苦,找一点事干。再要说一句官话,趁着年富力强,替国家办一点事。我只要有吃有穿,挣钱多少,就不在乎。这又说一句私话了。我们的总司令,也不是个傻子,我们跟着他吃个三年五载的苦,有了机会,他还是会想法子调剂调剂的。所以我们跟着他,也可以说是熬资格。” 刘得胜道:“你们那儿不能全是像您这样不养家活口啊。” 胡国钧道:“虽然不能全像,可是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十有七八差不多。至于弟兄们呢?也和我们一样,一个月拿六块钱,那也就够了。” 刘得胜道:“当军官的呢?” 胡国钧道:“自然也是一样,排长连长是拿六块钱,团长旅长也是拿六块钱。” 刘得胜道:“那要是我,我就不干。难道说这也另外有缘故吗?” 胡国钧道:“当然有,我们那儿的军官,都是我们总司令当旅长时候的弟兄。从前的小兵,现在真有当军长的。一个小兵,当到了军长,还有什么不乐意。要说他嫌挣不着钱吧,投到别个军队里去,谁肯要。其余的人,也是这样,都是跟了总司令爬起来的。在总司令这儿,还可以拿个六块大洋,到别处去,六毛大洋,也不准拿得着。” 刘得胜听了,一拍桌子道:“这话正对。凭我这种一个人,就当了一个团长,这也只好跟着咱们薛大帅干,若是到别家军队里去,还不是当名弟兄拉倒。” 胡国钧笑道:“你懂得这个,那就不必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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