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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血肉横飞凯旋犹痛哭 晨星寥落朝会更高歌(3)


  刘得胜在军营中虽然混了一些时候,只剿过土匪,并没有上过前线,打过大仗。他在这里下了车,只见车边空地,那面口袋由地下向上堆,堆得像小山一般。有许多散了的口袋,漏出面来,地下犹如下了一片雪,此外罐头蒲包之类,也是左一堆,右一堆,星罗棋布。推手车的车夫,赶大车的车夫,赶牲口的脚夫,来往牵连不断,忙碌极了。一会儿工夫,就看见几个熟弟兄,用粗绳子绑了七八口猪,将三辆大车载了,也往这里解来,那猪大概因为绑得太紧,已经都不会叫了。他曾听见说过,薛大帅的军队,吃喝睡花,全可以自由,在前线上,就把老百姓的猪羊鸡鸭,随便拉来宰,现在一看,倒是事实。正在这样揣想着,早听到轰通轰通几下炮响,接上一炮一炮,紧跟着放,这就闹成一片了。刘得胜实在没有经过这种大场面,几十炮震将下来,心里却有一点慌。但是看看这空地上的人,依然来往搬运,神色自若,自己也就不能不随着大家镇静起来。他们同车来的弟兄们,都下了车,接着旅长的命令,就在此处,整装待命。那团长包大放站在火车上一看,早见路的东边,有一带绿树,几间破屋,就下令大家在那绿树里集合。

  刘得胜也当过几天步兵,然后加入汽车队,但是作战的经验,一点也没有。薛又蟠糊里糊涂就委他当个营长。当时只管做官,大胆地向下做去,现在到了要显身手上的时候了,不由得不着慌。加上前方的大炮越来越厉害,震得两耳欲聋。脑筋里,更是加倍地混乱,没有了主意。大家走在那平地上,只见一只飞机,箭也似的,由西北角上斜扑过来。就有一片喧哗之声大叫卧倒卧倒。在这一片喧哗声中,大家不分地方干湿高低,一齐向地下一伏。刘得胜不明所以,也只好向地下一伏,这时只听到轰天震地一声巨响,接上一阵尘土飞扬。刘得胜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但逆料是炮子落在面前了。大家乱过一阵,在尘雾里大家爬起来,有人嚷道:“那飞机来扔好几回炸弹了,架大炮揍他妈的。”

  刘得胜这才明白,原来是刚才飞机扔的炸弹。这地面就有七八个弟兄横躺在地上血泊里,不是丢了手,就是丢了腿,有的腰上炸了大窟窿,五脏都流将出来。这种样子,真是目不忍睹。许多死尸的中间,却把地炸成一个大坑。但是大家对这些死尸,并不怎么回顾,依旧整着队伍,向那绿树丛中去集合。刘得胜一想,人一上了战场,真不如一只鸡一条狗。路边下有一只死鸡一条死狗,过路的看见,还少不得说几句话。现在活跳新鲜的同伴,刚才还说话,只一会儿工夫,人就尸横地下,静躺着流血。大家奉着命令,正眼也不去瞧一瞧,由此看来,到了那种地方,真谈不到什么叫性命了。

  走到那树荫下,大家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一遇阴凉,比登了金銮宝殿还快活。各人卸下肩上的枪,就纷纷在土地上坐下。刘得胜比较好一点,可以到树边一所破屋子里去。这屋子外面,已经倒了两堵墙,不但没有桌椅板凳,连窗扇木门,都拆了一个干净。屋子满地是稀碎的高粱秸,院子里一地的马粪,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门上倒贴了字条,什么营本部字样。分明这地方驻过军队,还去之未久呢。刘得胜和着几个下级军官,将地下的碎秫秸,扫着堆在一处,大家也就胡乱坐下,当时团长传下令来,已经领得馒头了,弟兄们每人一斤,就用牲口驮着到这里分发。刘得胜奉令,就分派了去发馒头。弟兄们得着馒头,三三五五,各坐在地下便啃。刘得胜自己早已饿了,也拿了三个。那馒头帮帮硬的,像石锤一般,咬上一口,几乎把牙齿都磕掉。这才知道这东西虽是粗物,还非细细咀嚼不可。这干东西吃下去,少不得要喝一点水。各排的司务长,也就押着伙夫,挑了许多担冷水来,歇在人丛中,那水黄不黄,黑不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水。可是弟兄们都像得了琼浆玉露一般,一群人围着一只桶争着喝。刘得胜找着一只破碗,也就在水桶舀了半碗喝。喝在口里又咸又涩,满口泥滓,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怪味,但是喉咙里干得要冒气,不能不喝下去,硬着心肠,只得“咕嘟”一声吞下,在阴凉地点休息了许久,又吃了喝了,总算是回来了半条命。

  可是就在这时候,旅长接了司令的命令,全部立刻出动,加入左翼作战。那包大放团长,在旅部和旅长开了一个小小军事会议回来,立刻下令前进。刘得胜到了这时,炮声已听惯了,生死置之度外,只望着大家努力打胜仗。刘得胜把胆和脑袋,一齐全提在手里,硬着头皮,跟了包大放往前走。约莫走了二三里路,除了炮声之外,枪声和机关枪声,也慢慢地听得清楚。越走近这种声音越清晰。先是听到前面有响声,到了后来,身子左右,一般的也有了响声,于是可以知大家到战场中心来了。一路之上,也碰到几个回来的兵,那灰色的制服,浑身都沾遍了土。焦黄的脸上,出了汗,又沾了土,黄一块,黑一块,哪里还有人形。有时走过一丛矮树,或者一个土堆,那里都架着大炮,有一丛弟兄们在那里守着。恰好这时枪炮声都停了,突然之间,由热闹变成了寂静,四围就死沉沉的,不见一点动静,净净的天空,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到了这里,队伍就散得开开的了,刘得胜哪里知道指挥,所幸有个营副,倒有些军事知识,他就代刘得胜划策,告诉他怎样发命令。这个地方,地里还长有六七尺长的高粱,四围还不断地有些高高低低的树。可是由此向前一看,前后有几十里路宽阔,一望平原,没有一点遮盖的东西。树木人家,固然完全是铲了一个干净,就是长一点的草,和高一些的土堆都把他铲净了,这里就只剩光光的一片地,由这里出去,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鸡,也没有什么东西来可以隐蔽。这敞地一直向前,便是高山,高山脚下就是敌人的战壕,敌人若是由他战壕里向这边张望,居高临下,看一个清清楚楚。哪里能过去呢,过去一个,就要让人家射击一个了。于是大家就在高粱地里,人家一所野墓边齐集一直休息到天色快黑,炮声又响将起来。说起来也真怪,那敌人的大炮,就像长了眼睛一般,他竟会知道这里有人,扑咚扑咚,有两颗炮弹落在前后。虽然未曾伤人,他们这一营四百多人,却都受了极大的震荡,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但是天色越昏黑,炮声越厉害,后面已吹着前进号。这一营人,立刻成了散兵线,四五丈路站着一个人,枪上装好了子弹,上好刺刀,大家半侧着身子,两手提着枪,做一个要向前刺的势子,一步一步向前走。

  约莫走了一里路,面前已经不少飞着子弹。所幸天色越发漆黑了,本队的弟兄们,在一条散兵线上,稍微离开远一点,就不大看见,敌人的战壕,离着这里还远得很,当然是看不见。抬头一看,只有半空中半钩昏黄的残月,配着几颗摇闪不定的乱星,发出一点儿死色。在这种惨淡的夜色里,望见敌人后面的高山,黑巍巍的,大有往下要沉落的样子。但是平地上又不然,热闹极了,两方面的枪炮放着不歇,只管放出一阵一阵的火光。尤其是那大炮,放出一颗炮弹,一个火球飞上半天,突然向下一落,变做无数的长尾流星,一个大火罩一般,那机关枪放得快了,突突突,一点一点的火星,接连着在黑暗中向外冒。

  到了这时,所有上前线的人,都面条儿似的,一个个挺直了身子,在地下卧着,刘得胜听到四围的枪炮声牵连不断,自己这一方面如何忍耐得住,这一道命令,他倒不像旁的事那样踌躇,马上就下令开火。刘得胜带的这一营兵,正是新编的,其中虽有些人有打仗经验,可是十中之七八,不知道什么叫打仗,一上战线,比刘得胜自己,还要乱上几倍。刘得胜一传令下去开枪,有些兵士,就莫明奇妙,怎么离得这样远,就开起火来,将来走近了怎么办?放完了枪子,徒手去抵抗人家吗?可是那些新到的弟兄们,一上战场,心早就慌了,这时扶着一根枪,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听说开枪,巴不得一声,可以壮壮胆子,也不管敌人在哪里,将枪口对着前面,劈劈拍拍就乱放一阵。一面放着,一面蛇行着向前爬。原来不放枪,大家还太太平平的,一放枪之后,那边守壕的敌人,知道这边有人,哪肯轻松放过,扑咚咚,一阵小炮。这边几个前进的人,早就做了无谓的牺牲品。那营副连忙告诉刘得胜传令,一齐停止放枪,卧伏不动。直待那边没有炮弹向这边发射了,于是大家拼命地向前跑,跑过对方炮弹的着落点,黑夜之中,大家又在炮火烟雾里走,也不知前进了多少路,只觉对面的枪声,已经听得十分真切,人家的枪声,也常常落到前面。进行到了这里,那就十分困难,几乎一步也移动不得。可是身后掩护的炮队,又放爆竹似的,向着对方只管轰击,炮子轰轰的响着,连烟带火,由头上过去,连排长也就喊着多少密达放枪。相交约莫到了晚上一两点钟,这枪炮声,已经分不出大小多少,只是轰成一片。那黑暗中的火焰,也不分大小,远远的就是几万条几千条火龙,在烟雾里面滚。真个是令人耳聋目眩,分不出天地上下,东西南北。

  刘得胜到了此时,也忘了什么叫害怕,只有糊里糊涂地向前干。自己这战线上的枪,也是连着放个不断。看看快要天亮了,后面忽然吹着冲锋号,催着兵士冲锋。刘得胜也横了心了,若是不冲锋打到敌人战壕里去,在这里稍微移上一移,也是危险。于是首先站立起来,大叫冲锋,号兵跟着吹冲锋号。连排长们在前面引着路,大叫:“弟兄们前进啊!弟兄们前进啊!”

  兵士们站将起来,半俯着腰,端了手上的枪向前就拼命地奔跑。这一冲锋,那边的机关枪,就开始向这边扫射。就近看得分明,冲上前去的人,犹如大风吹倒木栅栏一般,上去一排,栽倒一排。刘得胜傻劲发了,带着有几十个人,已经冲到一条干壕边。那干壕约有四五尺深,大家向里一拥,那壕里都倒栽的木签,尖儿朝上的,有几人跌在里面就让木签将身体穿上几个窟窿,站着的,也没有立足的地方,腿上鲜血如注。但是到了这里,大家都觉得上前是死退后也是死,惟有上前之一法,因为自上前方以来,后面就架着机关枪,你稍微一退,就被自己家的机枪扫死。及至冲锋,还有大刀队跟着上,他们惟一的责任,就是监督着自己人冲锋。退的就拿刀乱砍,用手枪乱打。这个时候,退到自己阵线里去,比杀进敌人战壕里去,还要远许多。所以大家都红着眼珠子,由那干壕里爬了上去,更往前进。有几个人刚刚爬上壕口。那边子弹飞来,打个正着,就伏在壕口上不能动。这里上去的人,不管那些,还是尽量地冲将上去,好容易冲过那条壕沟,不上二十丈路,前面又是电网拦住。那电网是平地栽上三四尺高的木桩,木桩上牵着两根铁丝,刚刚人不能跨过去,也不能钻过去。大家冲到电网下边,黑夜之中,有许多人看不清楚,向前一跑,被铁丝一绊,摔在电线上,马上就触了电。正待挣扎,敌人的枪子,又下雨似的,向这里射来,哪里有一个人能活着。

  刘得胜也是命不该绝,恰好他所站的地方是敌人那边出来的侦探线,电网高高的,人可以由下面钻将过去。一时人急智生,看到前面有一块黑魆魆的高土,就决计钻过电网,在那里暂避枪子。自己钻过去,慢慢蛇行。糊里糊涂向下一翻身,又滚下一道沟。这道沟里有倒竖的木桩,两手抓着沟沿上一棵草,死也不放。但是脚下已踏着了土,并没有戳脚的东西。这才放了手,蹲着身子向地下一看,原来这一道干壕,比前面的干壕更深,木桩两尺长,倒竖着像刀剑一般。自己脚踏的所在,是一点斜坡可以走下壕底。壕底有三尺地面,没有栽倒桩,由这边挖一条沟,更通到前面。这也正是一条侦探线。刘得胜明白了,向来听见人说,有什么侦察线,大概就是这个。敌人的侦察,侦探敌情,都是由这里出来,自己误打误撞,不料撞入这一道平安线来了。这不但避免许多危险,就是由这条路向前进,一直可以通到敌人壕里去的了。到了这里,十成性命已丢了九成九,还有什么可怕的。在临死之前,倒要开一开眼界,手上的枪,也不知道几时丢了,这时手上只拿了一支手枪。于是拿着枪,一截一截地向前爬。爬了又有一二十丈远,前面却有一丛东西挡住。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大树枝,这树枝,全是连桠带叶的半截大树,头儿朝里,树桠朝外,一支叠一支,堆着有七八尺高,如一道城墙一般,由东迤逦向西。爬到树边,寻了一会,果有一线空缝,可以钻过去。他明白了,这就是平常听到说的鹿角。心想,敌人的防地,原来是这样坚固,我们想冲锋杀进去,如何能够。听说敌人所藏的地方,最后就是盖沟,那更难打了,我们糊里糊涂地来,真是白送命,正在这里犹豫的时候,却听到前面有人吆唤的声音,有人在问口号。由这里向前看去,高原上似乎有一道隐隐的地埂了。那么,自然是敌人最后的一道战壕了。再要向前,敌人拿住当是间谍,一定是死而无疑,趁着枪声已歇,天还未亮,不如就此向后倒退,也许可以退回自己营里,就是退不回自己家里,躲在战壕里,一时也可暂免于死,这样一想,慢慢地向后退,退过电网,一直到第一道干壕里,还是安然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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