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春明新史 | 上页 下页
第四回 巨博掷千金为人做嫁 豪歌收八美与客同欢(5)


  说时,用手指着跟包的点了两点,他倒笑着去了。张福田总怕小珠花赶不及,就坐在后台监视。说快也就真快,前后不到半个钟头,戏就全扮好了。张福田看到这里,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然后才慢慢地踱到前台来。张福田刚一落座,这里台上的《打樱桃》,也就开始上场。

  薛又蟠坐在台口上,看小珠花扮了一个俏皮丫头出来,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心里一乐,就不由得提起嗓子叫了一声好。回着头看了一看张福田道:“你这家伙真行。”

  台上的小珠花见大帅胖脸上两块肉,笑得直坠下来,眼睛成了一条rou缝。知道他是乐大发了,越是搔首弄姿,极力的放荡起来。让薛又蟠满心发狂,搔不着痒处。一出戏演完,直等小珠花走进后台,薛又蟠还对着他后影极力的叫了两声好。回头就一招手,叫了一个马弁来,便道:“你到后台去说,小珠花儿这戏不错,我赏他一千块钱。”

  乐总裁听了,便迈步走了过来。笑道:“大帅!后面的戏还多呢,这样赏钱可不行。”

  薛又蟠道:“有什么不行。我爱给就给,不爱给就不给,不能唱一出赏一出。你以为我薛又蟠真是傻瓜吗?”

  说了,又是将腿一拍。马弁看那样子,是赏定了,便到后台去报信。

  小珠花正在卸装,回头一看,却见陈丽春也在那里扮戏。总想他是薛又蟠喜欢的人,今天没有捞着一个子儿,我倒拿了一千,这面子可就大了。因对伺候卸装的跟包人道:“怎么回事,大帅他不赏别人,就赏我一个人。”

  跟包的凑趣道:“您这戏真也好!别人可赶不上。大帅听戏很内行,你猜他赏钱,还不是论好歹吗?我猜他真不会管什么交情不交情的。”

  小珠花笑道:“别管怎样,我们总得谢人家。这样下去,将来咱们真会有交情也说不定。”

  这些话都让陈丽春听见,他一张白脸,几乎都气黄了。可是人家也没提到自己什么。这话真也不好搭腔,心里想着,我今天的戏,必得特别卖力,小珠花都有那么多赏钱,他总不好意思,一个大子儿也不给我,他就是真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把戏唱得好好的他总不会不知道。他肚子里这样计划着,所以到一出台,便是拼命。唱完了,薛又蟠也赏了一千,唱戏的人,第一是要面子,第二是要钱,看见人家卖力得赏,谁肯让步。这晚晌的戏,真让薛又蟠听个痛快。

  薛又蟠这个人,只要能够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因之他听完一出,就接着赏一出戏的钱,大半夜的戏,他就赏一万四五千。最后就是他爱听的那出《八五花洞》要上场了。他突然地站将起来,对台上的场面摇手道:“打住!打住!”

  场面上看见大帅突然地站起来,不让打锣鼓家伙,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哪里还敢违抗帅令,说停止就停止了。锣鼓一停,台上台下的人,都面面相觑。薛又蟠就提着嗓子嚷道:“诸位要知道!今天晚晌的戏,都是为了这出戏唱的。这一出戏,我们总得好好地听一听,大家都别作声。谁要作声,我就不客气,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赏他四十军棍。”

  说毕,又将手向台上一挥道:“打你的!别害怕!没你们的什么事。”

  场面上听了这话,又将锣鼓打将起来。

  一会儿四个旦角先出台。台底下许多人只是两眼发直,向着台上,鼻子里进出气,都加上一番留心,恐怕鼻息大了,让薛又蟠听了去。台上锣鼓一停,当戏子说白之际,四周就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薛又蟠口里含了半截雪茄,斜靠在沙发上,听了一个痛快。一会儿工夫,八个真假潘金莲,一齐登台,放出娇滴滴声音,彼起此落地一唱,薛又蟠情不自禁的,不由得就叫了一声好,一个好字叫出去,自己才醒悟过来。原已说了,不许作声,一作声,就打四十军棍。自己下命令,自己先犯了,这该怎么说呢?就站了起来,又对大家嚷道:“作声是不许作声,叫好还得叫好。人家那样卖力,要是不叫好,可太冤了。”

  他这样说了,大家又不敢不叫好,只得跟住了他叫,他叫一声,大家也就附和一阵。

  戏唱完了,也就夜深到三四点钟了。薛又蟠伸了一个懒腰,刚要起身,他的秘书,就拿了一张电报来,远远地望了他,垂手站住。薛又蟠道:“拿的什么公事,有好听的吗?我正在高兴头上,扫兴的事,可别对我提,到明天再说。”

  那秘书道:“不是,是何军长来了一个电报,说是我们的军队,已经克服平安关了。”

  薛又蟠道:“真的吗?赶快念给我听。”

  原来薛又蟠虽然做到封疆大吏,却是不大认识字。所有重要的公事,都是由秘书念给他听。实行以耳代目。秘书一面念着,一面解释那字句。他倒能懂得十分之六七。当时秘书听说,便捧了电报念道:

  万万急,北平薛巡阅使钧鉴:职部钱师于今晨六时三十分,克服平安关,敌军闻风远逃,溃不成军,职正率部入关追击中,特此飞电奉闻,容再详禀。军长何有胜叩。

  薛又蟠跳着脚道:“他妈的平安关也攻下来了,咱们的天下更稳,可喜可贺。这是刚才来的电报,不含糊。”

  说时,举了手在空中乱晃,说道:“快活死我了,大家再乐一乐,别散戏。谁爱听什么?都快说,花钱算我的。”

  在座的人,听戏听到这样深夜,本来人就倦了。戏已经要散,大家也就急于要走。况且其中有不少抽鸦片烟的,也就非赶着去过瘾不可。不料薛又蟠这时得了一个攻下平安关的捷报,立刻高兴起来,又要重振旗鼓,再唱一出,大家若是不听,恐怕扫了大帅的兴致。只得附和着又听下去。

  薛又蟠见走的人又重复走回来,便道:“大家听我说一句,攻下平安关来了,这不是我一个人高兴的事。我的江山坐稳了,你们大家也有饭吃。这个消息送来了,你们以为是我一个人的喜事吗?大家听戏吧。尽量地听他一晚,拼了明天睡一天的觉,那也没有什么。我知道还有抽大烟的没有过瘾。要过瘾,你们不会烧两个大烟泡子,坐着在这里吞下去吗?你们不要把我当傻子,以为你们抽大烟,我不知道,抽烟你们尽管抽烟,只要不误我的公事就成。我今天也是乐大发了,索性给你们一个痛快吧。”

  说毕,站起身来,对旁边站的马弁一招手道:“来!多拿些好膏子,给我烧二百个烟泡子。这儿有哪位抽烟的,一个人送他几个烟泡子。送烟泡子,你们也要在行,另外送人家一盏热茶,两三个人烧不过来,多拿几根枪,多派几个人烧,越快越好。”

  马弁得了命令,带人烧烟泡子去了,这里就叫台上唱戏,依着薛又蟠的意思,以为那《八五花洞》唱得太有趣,还要再来一回。有几个人就说:“接连唱上两出,唱戏的人,未免太累,还是一出一出地唱吧。”

  薛又蟠对于妓女戏子这一流人物,最肯体贴。他仔细一想,这事情恐怕是很累,就改点了《乌龙院》《梅龙镇》《女起解》《玉堂春》四出戏,仍指定那八个旦角分唱,两个旦角唱一出。唱戏的人只图要钱,也顾不了受累,都依样地卖力唱下去。一直唱到上午八点钟,这戏才算完事。薛又蟠到了这时,人也有些累了,走回房去,摸到床沿,倒头就睡。

  他这一觉,直睡到当天晚上十点,才醒了过来。醒过来吃了一点东西,又去睡觉。更睡到次日上午,方才睡足。这才回味一想,前晚上唱戏的戏钱,还有没开消。于是告诉副官处,把前天唱戏的戏子,不论正角配角一齐叫来,我要当面赏钱。副官处得了命令,觉得许多戏子一个一个去传他们,实在费事,不如把这事让给警察厅去办,只要说是大帅公馆里的事,他们敢不办吗?因此副官处,也毫不费事,只打了一个电话到警察厅,把一件很困难的差事,就让人家代办了。而且打电话的时候,神气还十足。说是这是大帅的命令,你们可得好好地办。警察厅哪知道是副官处副官发的命令,只当是一种紧急公事,赶快派了许多专员去分头传话,生怕办得不好,得罪了大帅。总也算他们手腕灵敏,到了下午三点钟,所有的戏子,都到薛又蟠宅来齐集。薛又蟠听说他们到了,就把军需科的人调来,问那些戏子的赏钱,都开了支票没有,若是你们落下了一个大子儿,我就要你们的脑袋。于是吩咐副官处,传他们在大客厅里会见。副官处也不知道大帅是什么用意,差不多的客,向来就不在大客厅会见,何况是一班戏子呢?然而大帅是这样传下令来,也不得不照办。当时把在外面候传的戏子,一齐让到大客厅坐不下,还有一大部分人,挤到客厅外廊檐下来。安定了一会子,副官才去请薛又蟠出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