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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门有贵人车花登上第 市成君子国纸做洪灾(1)


  却说小鸭子追问柳春波,为何一个人笑将起来?柳春波瞧了一瞧马夫人的老脸,未免心里怀着鬼胎,便道:“因为你一问,我想起一件事来。你是一个小妹妹,这话不便告诉你,你不要问吧。”

  小鸭子道:“啊!你怎样知道我叫小妹妹?”

  马夫人也笑道:“柳先生,你的消息是真快,不愧在报馆里办事。”

  柳春波原是一句无心的话,倒不知道这“小妹妹”三个字,却另有什么文章。便道:“我只知道一点子,不大详细,马太太能不能告诉我?”

  马太太指着小鸭子道:“她总是喜欢到班子里去玩,不知道的,以为她也是要做生意的,我们老五那里,有一个乐总裁,三两天总来一趟的,他来了,十转倒有八九转和小鸭子碰见。小鸭子不肯告诉她的小名,乐总裁又不能叫她老五老六。所以乐总裁一来了,就叫她小妹妹。这孩子胆子也大,不叫他总裁,也就叫他阿哥。我先是心里不大安稳,怕这孩子会闹出事来,后来我听见人说,这乐总裁是专门和姑娘拜把子的,那倒不算什么。提起红牌子嫦娥老七,你总该知道,这老七就是乐总裁的妹妹。不但口里这样,连面孔也长得有点像。”

  柳春波笑道:“乐逸荪是个世家子弟,他的手足,决不会沦落到青楼中去,这是政界上恨他的人,造谣言骂他的,这话哪里可以相信?”

  马太太笑道:“不是那样说,是说他两个人要好呢。乐总裁原是很喜欢老七,招呼她也很久了。近来高督军到北平来了,乐总裁就介绍老七和他见面。不料这高督军在玩笑场中,是产妇鬼不论亲疏的。他见了老七,极力说好,意思就要自己招呼,老七这就为难了。原来老七是喜欢白相的人,不好好做生意。手头又阔,牌子又大,照说是维持不过来的。但是乐总裁帮她的忙,到了三节,无论在天津在北平,至少送老七两千块钱,开销私账。老七所以不塌台,都是乐总裁的好处,而今叫她丢了乐总裁去和高督军一块儿混,良心上固然是说不过去,就是别人知道,也会说她下三滥,因之她就暗下里对乐总裁说,高督军要招呼,万办不到。乐总裁说我和高督军是好兄弟,高督军招呼你,和我招呼你是一样的。你好好侍候高督军,比和我要好还强几倍呢。老七说:‘这件事你们官场上办得到,我实在办不到,我要答应了,人家会瞧我不起的。’乐总裁见她不肯,就对她拱了一拱手,连叫几声好妹妹。说是老实对你说,你要答应,不但我不怪你,我还要感激你。你要知道,这是帮我一个大忙。你不要把我当一个客人,你把我当一个哥哥就是了。以后高督军虽然招呼了你,我们还是要好的,我把你当一个妹妹看待就是了。老七先是不肯,后来乐总裁说得十二分的切实,老七过意不去,只得笑着说道:‘你一定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高督军是掌大权的人,将来我在他面前,多多帮你一点忙,报答你的恩典吧。’乐总裁连说彼此交情好,谈不到什么恩典不恩典,就是这样,老七就让高督军招呼了。这高督军一招呼之后,见了乐总裁连说‘令妹妙极了,令妹妙极了,我非讨她不可。’”

  柳春波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这高督军是专门说趣话的人,这话说得也是有趣,但是不怕乐总裁难堪吗?”

  马太太将她那瘪嘴一抿,皱出嘴唇边两道皱纹,然后笑道:“比这有趣的,还多着呢,但是说出来太不雅了。”

  柳春波笑道:“何妨说呢?我就爱听这些趣闻。”

  马太太道:“我知道,你听去了,又可以做你们报上的好材料。”

  小鸭子道:“柳先生,你是哪一家报,你是吹报吗?给我登一张小照,好不好?”

  柳春波道:“我不是吹报。但是吹报,是专门给姑娘登小照的。你又不是姑娘,登什么小照呢?”

  小鸭子听了这话,却望着马太太微笑。马太太便道:“柳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话不妨对你说,这孩子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不应该去吃这碗堂子饭,无奈她父母想发财,一定要叫她上捐,我要拦也拦不住。”

  柳春波便对小鸭子点了点头道:“恭喜!恭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小鸭子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啊,还恭喜吗?”

  柳春波道:“将来就可以借这个机会做太太或者少奶奶,怎么不可喜?到了那个日子,我一定要去看你的,你欢迎不欢迎?”

  小鸭子道:“我是初做生意的,当然欢迎啊。”

  柳春波还要说话,马尚廉可就由内室一拐一拐地出来了。先扶了椅子站定,然后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都睡了一觉了。”

  柳春波连忙接住道:“你这样子,大概是说我还没走呢,对不对?我就走。”

  说时,便站起身来,马尚廉笑道:“岂有此理,这样说,我倒是对你下逐客令了。”

  柳春波心里却不然,以为小鸭子虽不是他什么亲戚,究竟叫他一声舅舅。现在她要上捐吃条子饭去了,这话当着马尚廉的面,未免不好意思,所以就借了这个缘故说走。因道:“并不是说你下逐客令,但是你说这一句话,就把我提醒了,我耽搁的时候不少,这就该走了,哪一天有工夫,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你哪一天得闲,请你定个日子。”

  马尚廉道:“我是天天都有工夫,就是一层,这毛病老是钉住了,一点子吃不得苦,所以我不大敢出去。”

  柳春波道:“是的,这种病不能受累,而且也不宜吃带有刺激性的东西。”

  马太太道:“他就是这样。只要毛病好一点点,就出去乱跑,一天跑下来,又要病个十天半月,要不是我再三叮嘱,咳!这病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了。”

  说时,把那徐娘已老,丰韵犹存的身子,扭了两扭。柳春波看见这种样子,实在是要笑,但是为着大家面子关系,又不便笑出来。只得说道:“我事情很忙,等着要回去,不瞎聊天了。”

  马尚廉要送他时,他已走到院子里了,马尚廉夫妇只说了一声不送,也就算了。

  柳春波回到民众报社,那个杨朗轩又来了。他见着柳春波,连拱了两下手,说道:“柳先生我请托你的事怎样了?”

  春波道:“当然不成问题,你还有稿子尽管送去,我要求你的事呢?”

  说着,望了杨朗轩一笑。杨朗轩道:“成成成,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去。不过她明后天就要上天津,要去看她,可得今天就去呢。”

  柳春波虽然很为王玉铃所颠倒,但是知道捧角是一件极耗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所以要见一见王玉铃,也不过偶然一时高兴。现在说马上就去,那样抢着会她,倒也可以不必。便道:“她既然要到天津去,我就不必去会她,等她回来再说吧。”

  杨朗轩道:“这样说,柳先生是给我们白帮忙,那我可是心里过不去。”

  柳春波笑道:“你要怕心里过不去,也有法子报酬我,等我到戏院子里听戏的时候,常常给我要几个好座儿,那就成了。”

  杨朗轩笑道:“这个好办,但不知您要听谁的戏?”

  柳春波道:“谁的戏也爱听。”

  杨朗轩道:“您要听戏,以后请您早一天给我一个电话,每天下午,我总在天乐园的。您说到哪儿去,我都可以给您去找座儿,无论是不是对号入座的地方,我准给您在前三排找着座儿,您瞧这个报酬好不好?”

  柳春波道:“别的戏院子熟人能找座,还有可说,因为看座儿的把好位子留住了。对号入座的戏院子,买票买得早的,早买去了,临时去要,哪里有呢?”

  杨朗轩拢住衫袖,连连上下挪了几挪,昂头叹了一声道:“这年头儿,没有什么事,不是讲表面的。你瞧他们不是对号入座吗?可是他们戏院子里面的人,早就留下许多票,通知票房里一声,把座位图用红铅笔杠上,我们事外人,哪里会知道没有卖出去呢?我们到了戏院子里,看座儿一见是熟人,就说可以给您想法子。他那个时候,一块二毛钱的座儿,您非给一块五毛以上不成,大方一点儿的,给两块钱,就不能要他找钱了,您平常到不对号入座的戏院里一瞧前三排的座位,用麻绳子拦住,茶碗一对儿一对儿反扣上,您要是生人,不必问,那就是卖出去了。其实哪个座位应该卖给哪个熟主顾,看座儿的,他自己都没有准儿呢。这都是谁呢?全是平常听戏多花两个小费的权利。除了这个,就是捧角儿的了。捧角儿的他是第一天坐在那儿,永久坐在那儿的。他那个位子,是电线柱子,不能挪的,一挪电报就不通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那个位子,不能让看座儿的给卖去的。来也好,不来也好,总是给钱的。您就是和看座儿的认识,他也不卖给您的,卖给您仔细传电呢。”

  柳春波笑道:“你左一句电,右一句电,这是什么意思。”

  杨朗轩笑道:“得了,您做报馆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所以听戏不是今天有钱,今天就花,明天有钱,明天就花,可以办到的,总要熬个资格儿。”

  柳春波笑道:“花了钱,到戏院子里熬资格去,那未免太傻。”

  杨朗轩道:“您多给我维持维持,这找座儿的事,交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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