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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 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2)


  李老太太道:“我本来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们三张车票。其余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妈了。”

  杨杏园一想,怎样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留,将来李冬青再到北京来,就没有可用的吗?心里这样想着,愈觉眼前的李冬青,也从此一别,后会无期,十分伤感。一会拉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以后我们什么时候再会呢?也许那个时候,你成了大人了。和我不认识吧?”

  小麟儿道:“不,我有了钱,我一定搭火车到北京来,看我那些同学。”

  杨杏园笑道:“你能言而有信吗?不要冤你那些同学。”

  小麟儿道:“我为什么冤他们?我不来就说不来得了。难道不冤他们,他们不放我走吗?”

  李老太太听见都笑了。杨杏园道:“好干脆的话。”

  李冬青抿嘴一笑。李老太太把东西料理清楚,还只有八点钟,大家反而静静的坐着,说些闲话。李老太太道:“人是个鸟雀性,这时我们还在一块儿说笑,明天这时,要隔开一千多里了。”

  杨杏园听说,望着李冬青。李冬青回头一看网篮,低头拾落网绳去了。杨杏园道:“自从搬到这里来,没有事便和伯母来谈谈。来得惯了,过这门口,就想进来。今天伯母走了,明天走这门口过,才是有些感触呢。”

  李冬青这时索性不理网篮,低头到屋里去了。李老太太道:“外面坐着谈谈罢,将来不知道哪一年才相会哩。”

  李冬青先没说话,半晌,才隔着屋子说道:“我有零碎小东西,得找一找呢。”

  好半天,李冬青才出来。对着天上望望道:“不早了,我们先上车罢。”

  杨杏园道:“早些上车好,免得找不到座位。”

  于是回去,叫了一个听差来,将东西先解运上车站,一面打了一个电话,叫一辆大号汽车来。不到十分钟的工夫,汽车的喇叭,已在门外响了。王妈举着一点袖口,擦着眼睛,说道:“太太,汽车来了。”

  李老太太母子,和着杨杏园一路走出大门。王妈要看守房子,只送到大门口,手扶着门框,眼圈儿红红的,好象要流出眼泪的样子。说道:“太太大小姐,路上保重点儿。”

  李冬青也是眼圈透着红晕,先上车了。李老太太和王妈说了几句互相慰勉的话,也带着小麟儿上了车。

  他们三人坐了一排,杨杏园坐着倒座儿,却见李冬青抽出手绢来擦眼睛。李老太太道:“王妈跟我多年,象一家人一样,一说分手,我也怪舍不得的。”

  李冬青听了这话,越发难受。李老太太又对杨杏园道:“冬青也和我一样,最心慈不过,看见人家哭,是免不了流泪的。”

  李冬青对她母亲一笑,说道:“谁和你老人家一样呢?”

  李老太太没有回答什么,大家静坐了一会,汽车跑得快,一会儿就到了西车站。四人下得车来,走进车站,只见迎面花枝招展,一大群女宾笑着迎上前来,杨杏园看时,里面都是李冬青的女朋友。史科莲何太太也都在内。她们看见李冬青,早是绕了一个大圈圈,将她围在中间。有几个亲热些的,索性走上前和她牵着手,絮絮的谈起别况来。那些人看见杨杏园代李冬青提着一个皮包,大家都不免看他一眼。其中何太太和史小姐还与他微笑着,点了一个头。杨杏园见人家都望着他,大窘之下,执着小麟儿的手道:“我们买月台票去。”

  说着,自离开了这一班女宾。他心里想道:“许多男子喜欢看女子,女子总是害臊而走。而今许多女子看起我来,我是一个男子,一样的害臊而走。由此说来,一个人被许多异性的人所注意,大概总要起一种奇异的观念的,这在心理学上,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

  自己一面想,一面低头走着。抬头一看,已走过了卖票处。一转身,看见一大群女宾,又说笑着走了过来。心又想,不要让她们看见我这种傻样,因自站在一边,看那墙上的布告,让女宾都和李冬青进了铁栅栏门,才去买月台票。

  杨杏园将月台票买好时,那一班女宾们已不见了。他生怕李冬青找不到好座位,又不愿以一个男子夹杂到女宾里去,心里十分为难。只得牵着小麟儿的手,在月台上走着,只向火车的窗子里探望,看她们在哪里。恰好李冬青的脸,在窗户边一闪,杨杏园将提包在窗眼里送进去,又扶着小麟儿上车。因为离这窗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张露椅,便在那里坐了。伸出手腕来,一看手上的手表,还只有九点钟。这里的车是十一点多钟开,差不多还差三个钟头呢。自己觉得久坐在这里,也很无意思,顺步走到西车站食堂,要了一份早茶。原先在月台上买了两份日报,这时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看报。心想这一份早茶吃完,也就可以消磨一个钟头了。打开报来,正看了几行,只听有人说道:“怎么不上车去?”

  杨杏园抬头看时,却见李冬青站在桌子边,一只手拿着手绢擦脸。杨杏园道:“那里女宾大多,我在那里,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冬青道:“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打算来喝一杯咖啡的,和你不期而遇哩。”

  杨杏园把左手边的椅子一移,也没有说什么,李冬青便坐下了。杨杏园道:“也来一份早茶,好吗?”

  李冬青道:“不,我只喝一杯咖啡得了。车上有一大班送行的人在那里,我倒离开人家,在这里快活吗?”

  杨杏园果然叫茶房来一杯咖啡,李冬青只呷了两口,起身便要走。杨杏园道:“这算什么?巴巴的来喝咖啡,没有喝又要走。”

  李冬青笑道:“只是丢了一班送行的人在那里,心中老觉不安。”

  杨杏园道:“喝了这一杯咖啡去,也不见得她们就全走了。”

  李冬青只得又坐下,将一个茶匙,不住的在杯子里搅,好让它凉些。杨杏园笑道:“我们所谈的时候不多了,应该找一点话说才好。”

  李冬青呷了一口咖啡,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临别言语转无多。不如以后通信多说些罢。”

  杨杏园道:“也只好如此。”

  李冬青道:“我要去了,你不必再送罢。”

  杨杏园听到她说:“我要去了”四个字,不觉为之黯然。说道:“你且去,我一会儿再来车上看看。”

  李冬青道:“有一句极俗的言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还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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