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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2)


  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春气。他一转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

  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不用得上街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不愿意他的女儿不作少将夫人,却作社会交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了。胡晓梅穿着蓝白鸳鸯格沙丁绸的长褂,只齐平膝盖露出一大节丝袜在外面,丝袜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着一个网球拍,从里面出来,在大门口碰一个正着,马上脸上就变了一个样子,扔了网拍迳自转身进去了。胡太太听见老妈子报告,便隔着窗户,把她叫了进去。胡晓梅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舞弄着网球拍。胡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来了,你未免给他下不去。”

  胡晓梅板着脸道:“我有什么给他下不去?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高兴就罢。”

  说时将手里的网球往地板上一扔,啪的一声响了。接上说道:“给他下不去,就给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样?充其量不过是离婚。”

  胡太太道:“什么?离婚!你不要糊涂,我是不能答应你这个事情。你自己不顾面子,你也要替你父亲顾一点面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和,不知道的呢,说是我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

  胡晓梅道:“我离婚离定了。你就不答应,我也是决意不再进任家的门。”

  胡太太正要往下说,老妈子进来说道:“有位时先生来了电话,请大小姐说话。”

  胡晓梅听了这话,也不和她母亲分辩,迳自走了。她一接电话,正是时文彦打来的。他说:“你还不打算到社里来吗?大家都等着你啦。”

  胡晓梅这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天星社的同乐会,自己答应了登台演《春香闹学》,一闹别扭,把这事都忘了。说道:“时候还早啦,忙什么?”

  时文彦道:“社里人多,大家在这里说说笑笑,也是有趣味的,不强似在家里闷着吗?”

  胡晓梅道:“好罢,我就来。”

  挂上电话,她将自己做的行头,用一个包袱包了,便坐了马车,带着行头,到天星社来。

  这日天星社热闹极了,有电影,有音乐,有跳舞,有昆曲,昆曲是男女合演,尤其是震动一时。胡晓梅一到社里,见男男女女,欢天喜地,把任放和她吵嘴生气的事,已经丢在九霄云外。约着和她合演《闹学》的张太太李如泉先生,坐在一间屋子里对戏词,练身段。这时,会场上的电影已先开了。电影以后,接上有几个会员的小姐,演《月明之夜》,《葡萄仙子》两种歌曲,第三就是丝竹会的音乐。来宾越来越多。台下列着一排一排的椅子,男女夹杂,都坐满了。在座的男女,有一半穿的是西装,女宾更不用说,在人丛中,左一团毛蓬蓬,右一团毛蓬蓬,都是烫发与剪发。就是这两样,可以看出在座的人,都是中上等社会的人。所以会场上,虽然坐满了,却并不吵闹,音乐停后,大家都互相说道:“胡晓梅,胡晓梅。”

  只听见轰天轰地,一阵鼓掌之声。大家抬头一看,台上出来一个戏装女子,做着身段,合上笛声,唱了出来。她穿着浑身的水红绸单衣服,罩着黑坎肩,系着白绸腰带,把腰束得小小的,头上束一个小髻,又垂着一股辫,系了一大子大红丝线,越发显得身材窈窕。这时会场上的秩序,不能像以前那样静穆了。胡晓梅一举一动,会场上就有一阵哄堂大笑之声,笑声过去,接上就是劈劈啪啪的鼓掌声。胡晓梅演的,正是《春香闹学》的春香。她为人本来极伶俐,极活泼的,而今去演这顽皮丫头,于天真烂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倾倒,所以无论如何,这笑声和鼓掌之声,总是按捺不住。好容易一直到演完,再加上最后一次猛烈的鼓掌,喧哗之声,才安静了些。胡晓梅到了后台许久,兀自听到前面的掌声,拍个不已。在后台的人,一阵风似的,围了上来,都说道:“密斯胡,密斯胡,你演得实在好,你看是多么受欢迎?”

  胡晓梅这时心里得意,真是南面王无以异。她又回想到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台底下那些裙履翩翩的少年都有些神魂颠倒,这样看来,自己实在是个美人,决不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仅仅任放和时文彦两个人认为好。当自己在一边卸装的时候,时文彦遥遥的立着,含笑相视。胡晓梅在镜子里看见时文彦的样子,也就抿嘴微笑。在后台的一些男子,谁又不是乌眼鸡似的,呆呆的傻望,但是这里有男宾,也有女宾。女子的妒性,也是天生的,有个人看见胡晓梅这样出风头,却故意的说道:“任太太今天演这好的戏,任先生怎么不来看一看?”

  胡晓梅最怕人家叫她做任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说法,尤见其是令她难堪。因此立刻少了兴趣,洗了脸,换了衣服走了。

  胡晓梅回到家里,不过十一点钟,照说是很早的,还可以坐一会儿。不过她心绪乱得很,拿了一本英文小说,睡在铜床上看。不想这书本子,丢得太久了,一页书,倒有上十个生字,看了一两页,将书扔在一边。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第二天,她逆料时文彦一定会来的,一直等到晚上,还没有一点儿踪影,心里越发不舒服。到了第三日,十点钟起来了,这个时候就是出去,也没有地方去玩。心想好久没看过报了,就叫老妈子在旁边客房里,拿了几份报进来看。也没梳头,洗了脸之后,只擦了一点儿粉,便躺在沙发上看报,先拿正张一看,看了几行题目,扔在一边。倒是看社会新闻有趣,都看了一遍。

  后来无心捡起新文库来一看,见上面有一首诗,诗的题目下,是时文彦的名字,她虽然不要研究文学,有时文彦三个字,射入她的眼睛,就禁不住要看。那题目是《父亲的眼泪》,胡晓梅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后来一看那首诗,却是时文彦哀悼他死了的儿子的。胡晓梅因为他的儿子,联想到他的夫人,心里十分不痛快。将报使劲一扔,扔在地下。正在这个当儿,老妈子送上一封信来,胡晓梅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水红的西式信封,上面有凸起来的海棠花印,四周还有水缕的透明花边。这东西又小巧,又雅致,一望而知是个漂亮人物寄来的。那信面上,写着一笔秀逸的柳字,很是好看,胡晓梅不必看,已经知道是时文彦写的。她拆出信来一看,是两张挺好的上等印花宣纸。信上写道:

  晓梅,这两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为着俗事,不能和你一路到中央公园去踏月,这是多么惆怅而不幸的事。今天下午,坐在空洞而明了的窗下,悠悠的南风,吹动窗外妩媚而娇艳的夹竹桃花,送来一阵清香。我在这一刹那里面,得到无穷的快感,心房里充满了愉快。那窗外的夹竹桃花,它在那里舞蹈着,默默的微笑着,要引我做它寂寞环境里面的相伴者。但是我能够做它的相伴者吗?我已做了一个人的忠仆,我的心,同时也掏给她了。晓梅,聪明的晓梅!你应该知道吧?我做了一首小诗,望您指正。

  狡猾的小鸟,
  你不要对我卖弄你的歌喉,
  娇艳的新花呀,
  你也不要对我微露你的媚笑。
  你们要知道我只有一颗心——仅仅的一颗心,
  已献给我心爱的她了。
  你们别痴心妄想,
  我的爱——黄金的爱——丝毫不能分润给你们呢!


  胡晓梅看了,冷笑了一笑,也不做声,把那两张信纸,依旧叠着,放到信封里去,却把它放在床上枕头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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