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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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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下马威居心吓村妇 上任费信口骗乡愚 乡下人怕官,与城里人怕官,完全不同。城里人怕官,是饱受了官厅的压迫,乡下人怕官,却完全是传统上的虚荣心所震吓,好像小孩子听见人说老虎的威风,只知道老虎是个会吃人的动物,根本就不曾看到老虎是个什么样子。现在马氏的心中,听说丈夫做了官,犹之乎丈夫变了老虎一般,以前亲近虽然是实事,而今和个老虎在一块儿混,当然有些不同。因之她让张大婶引到厨房里来时,一见之下,看到丈夫那一貌堂堂的样子,仿佛一瞪眼就能打倒人。他回家来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设若丈夫要报起仇来,那怎么办?在她这一个感想之后,神经立刻受着重大的刺激,哇的一声喊叫起来,同时,身子也就向后一退。 张大婶正想借了这个机会,来看一看新老爷,借此也可以谈点交情。不料马氏不识抬举,见了面,倒反而向后走起来。连忙两手左右分张,拦住了她的去路,抢着道:“大嫂子,你怎么了?” 马氏侧了身子,只管向前横挤,口里连道:“我不见他,我不要见他。” 口里说着话,嘴唇皮乱抖颤着。张大婶道:“人家高高兴兴地升官发财回来,为什么倒不去见他呢?” 马氏的嘴唇皮抖颤得更厉害,在抖颤的当中,而且还带了一些哭音。张大婶道:“傻子一个,这样欢天喜地的事,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样子来呢?赶快进去吧。” 说着两手抓了她的身子,只管向屋子里面推。马氏身子一阵乱搓挪着,拼命地要挤着向外去。在她如此挣扎的时候,先把宋阳泉也惊得呆了,心想莫不是她发了疯病。后来见她那种神情,渐渐有点醒悟,一定是她怕官,有些不敢向前,既是她怕我,那更好办,我就趁此机会摆些官排子,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以后我要借钱也好,卖田卖地也好,可以由我一手去办,她就不敢来拦我了。如此想着,就把面孔正了一正,身子挺了一挺,向外望着,叫了一声“来呀!” 这来呀两个字,是他在省城里混了许久,得来的成绩,这是老爷叫听差的一个代名词。他起先也疑惑着,何以叫听差们的名词,都叫着来呀。后来才知道是一种命令语,当老爷喊了这句来呀之后,听差们只有极端的服从,前来伺候。他一路之上,要那四个卫兵护威,是很客气的,并不曾以仆役看待他们,现在因为要摆一摆官威,说不得了,只好委屈他们点,叫了一声来呀。 那四个卫兵,受了赖国恒的秘计,倒很懂事,当宋阳泉进家之后,就分为两班,一班站在大门口,一班站在进他内室的门口。他叫着来呀,卫兵根本上就没有听到,所以一点回响也没有。宋阳泉心想,在省城里听到人家叫来呀的时候,照例下面就紧接着一个喳字。而今初到家乡来,第一个来呀,便放了一个闷气爆竹,未免有点扫兴,只得走出来一步,伸着头向门外问道:“我的卫兵呢?” 马氏一见丈夫果然一脸怒色,又向外面问了一声卫兵,身子向地下一赖,摆脱张大婶的手,跳将起来,向外面便跑,口里喊道:“我不进去,我不进去,他要叫大兵来打我了。” 说话之时,不觉就带了一种哭音。前面的那个卫兵,听了里面这又哭又嚷的声音,也就跑进来看看。他何尝知道这就是宋太太,见一个妇人,头发从脸上披了下来,两行眼泪,一行鼻涕,顺着脸皮向下纷流,衣襟披下来一半边,一双马蹄小脚,左右拖着两根鞋带,像个疯子一般,迎面跑了来。卫兵脸一沉,将手拦住去路。大声喝道:“做什么的?老爷在这里,不许乱叫。” 马氏看到两个卫兵,突然呆住了,向后一缩,缩到一个墙角落里,手臂抱着手臂,缩成了一团。两个卫兵,都双双瞪了大圆眼睛,两只手虽然下垂,却紧紧捏着大拳头。宋阳泉坐在屋里,心想到了这时,万不能斯文条理的,还摆着官派了,只可一步抢了出来,向卫兵摆摆手道:“不要动,不要动!这是我们夫人,她有点羊角风,现在发了,过一会子就好的。” 卫兵听说这是夫人,不敢得罪,喳了一声,向后退了。马氏见卫兵退开,丈夫又卫护着自己,这倒放宽了一大半心,就掀起袖子来,揩了一揩眼泪。张大婶一见,知道事情有了转圆,便扶着马氏道:“哦哟!我的大嫂子,现在你该明白一点了,我扶你进房去换两件新衣服吧。” 说时,半扶半推,把马氏推走了。经过这一场搅扰之后,宋阳泉越觉得这官和兵两种人物,真是不同凡俗的,越发的端端正正坐着不动。村子上的人,先是有些怕大兵,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一想,无论如何,这卫兵是宋阳泉手下的人,大家以前和宋阳泉很要好,而今他回乡来,就是要和大家接近,当然他手下的兵不至于不认同乡,因之也就各赔着笑脸,慢慢地走到宋家来。 宋阳泉是要回来借钱的,正也要找几个熟人帮忙,所以他们来了,也就如平常一样,茶烟款待。前面来的人,既然受了优待,这话传扬出去,大家都说宋阳泉富贵不骄,实在是个好人,也就纷纷地到他家来拜访,他那一当数用的客厅人坐不下去,大家就挤到厨房里,有些人自告奋勇,和他端板凳,烧茶水。黄烟抽完了,还有人在家里将蒿子香,家里自种自刨的黄烟也带来。几个认识字的庄稼人,和有胡子的老者,就团团将他围住,听他诉说官场中的情形。 宋阳泉说,财政厅长,请他吃过好几回酒,丁科长是他把兄弟,非常说得来,现在是先办新设的鸡蛋捐,将来有什么新设的征收机关,都可以由他去办,这财就发大了。大家听说宋阳泉做了官又要发财,哪个不羡慕?上次和唐麻子说租稻的胡二海,今天也在座,便笑道:“宋老爷,你还记得我们在唐麻子家里那回叙谈的事情吗?我早就对你说了,你身带贵相,命带贵人……” 旁边有个年老的庄稼人就插嘴道:“宋老爷果然有福气,但不知贵庚多少?” 说这话时便面向着胡二海。因为他既知道宋阳泉命带贵人,一定知道他的八字,胡二海仿佛记得他的年龄是二十四岁,就道:“年轻得很啦,今年才只二十四……” 宋阳泉道:“不!我今年贱长二十五岁了。” 胡二海脸一红道:“哪一个月的?” 宋阳泉道:“是十一月的。” 胡二海笑道:“这还是我说得对了。十一月建子,有道是冬至一阳生,其实这十一月过生日,也就该轮到用下半年算了。所以我说二十四岁,就是这个道理。” 乡下人念了三字经百家姓七言杂字而外,其次便是干支的常识,必定要念得滚瓜烂熟。所以在胡二海说得这样很中肯的时候,他也无可回驳。便点头笑道:“但愿像胡二哥这样夸奖的话,有那样一天,就是大家的福。怎么说是大家的福呢?我想我的机关,若是更加多起来的话,我一定得找一些靠得住的同乡,去帮帮我的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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