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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透一点真情人逢老圃 积十分幽怨事说西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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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摸着小德子的头道:“不要紧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师妹,你很用功!” 这最后六个字,他虽是说了出来,声浪低微得震不动空气。难为春华耳力极好,竟是听见了,便笑答道:“我哪里知道用功,用功也没有用处,还中得了女状元吗?我爹爹说,师兄学问很好,一堂同学,都赛不过你。” 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已经把那片芭蕉叶子,撕下一大片来,于是两只手又一条一条的,更撕得像一一挂穗子一样:小秋也知道她是很难为情的,若是只管和她说话,却怕她难堪。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可以证明她决不会为了前日念书的声音生气,心里自是十分欢喜。 他不作声,她也不作声,两个人对立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却扯住了春华的衣襟道:“姐姐我们回去吧,尽站在这里做什么?天黑了。” 春华红了脸,牵着他的手生气道:“回去回去!是你要来,来了又要走。” 说时,回转头来向小秋点了一个头,也就走了。 小秋站在梨花树下,眼看她姗姗而去,心里头高兴极了。觉得宇宙虽大,都是为自己造就的。便是这两棵梨花,不是在阴雨里面,那样凄凄惨惨的穿了一身缟素衣裳。照现在看起来,乃是琼花玉树,一个白璧无瑕的宝物,一高兴起来,身子犹如腾云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两跳。直等着太阳西坠人影昏昏的时候,才两手拉开了窗户,扒着窗户板子,向里一跳。他以为屋子里很低,随便地就跨了过来,猛然地向下落着,地板是哄咚地响了起来。那个斋夫听到书房里这种很大的响声,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跑过来,推门向里望着。 小秋跌在地板上,摔得两腿麻木生痛,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只管低头在膝盖上拍灰。斋夫笑道:“李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小秋怎好说是爬窗口进来摔倒的,便笑道:“我站在方凳子上钉钉子呢。” 斋夫笑道:“我也没有看到少爷进来,少爷怎么样就在屋子里摔了一跤了?” 小秋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傻笑。斋夫也不敢多问,自低着头走了。小秋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只管想着。斋夫又进来了,两手捧了清油灯,放在书桌上,将油碟子里的挑灯杆儿,把灯心剔得大大的,向小秋笑道:“李少爷要什么东西吗?” 小秋见他格外地献着殷勤,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家伙看出了我的行为,故意来审问我的。于是正了颜色道:“不要什么东西,你去吧。” 那斋夫因为他是一个道地的少爷,所以随时特别殷勤。往日这李少爷受着奉承,总是笑脸相迎,不料他今日有了脾气了,去奉承他,倒反是受着他的钉子,不声不响的,也就退到厨房里去了。自己坐在灶头边,看了灶上蒸屉里出的水蒸气,只管出神,叹了一口气道:“有钱的人,真是脾气大。” 这句话刚说出口,后面就有一个人答道:“狗子,你一个人在这里骂哪个人,又是灌多了黄汤了吧?” 狗子回头看时,却是大姑娘春华来了。连忙站起来笑道:“半夜里杀出一个李逵,大姑娘怎么会到我们厨房里来了?” 春华道:“怎么样?厨房里不许我来吗?” 狗子笑道:“不是不许大姑娘来。因为大姑娘嫌这厨房里是烧煤的,经年也不来一次的,现在煤气正烧得这样厉害,你怎么倒来了?” 春华道:“米汤煮开了,赶快送回家去一盆。” 狗子笑道:“这件事还要大姑娘自己来说吗?” 春华也不去分辩,看看盆里的菜又看看厨房里的米,还伸头向水缸里看看。狗子心想:怪呀,我们姑娘,今天到厨房里来查我的弊病来了。春华在厨房里打了几个转转,遂就笑道:“金家少爷今天回学堂来了吗?” 狗子道:“昨天回家的,今天哪能够回学堂呢?” 春华道:“王家少老板,好久没有回家了,该走了吧?” 狗子道:“谁知道哇?” 春华道:“那位李家少爷为人很和气呀!” 她说到这里,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了。狗子心想:我们小姐,是把话来颠倒着说吧?便随便答应了一个是字,春华道:“他父亲是个知县呢,他祖父还是个大红顶子,做了好几代的官呢。” 狗子心想,我们大姑娘,倒偏知道李少爷的家世,也就微笑了一笑。春华看到了狗子的态度不大正经,有话也就不敢跟着往下说。搭讪着向天井上面看了一看天色,也就走了。 姚廷栋是本村里一个相公,所以他的住宅,也就是四面土库墙的高大房屋。在东边墙下,有一所两明一暗的小屋子。堂屋门就是大门,这时大门未关,却是将夹层的两扇半截门带拢了。由这门口过,看到那堂屋里闪出一道昏黄的灯光来。灯光之下,吱嘎吱嘎,织布的木机声,响得很是热闹。 春华昂着头向里面叫道:“毛三婶,你太勤快了,晚饭也不吃,只管织布——” 屋子里的机声,突然停止,那半截的门向外推开,毛三婶站在门口,笑道:“大姑娘,刚下学啦,进来坐一会子吧?” 春华也正有话向她说,就走进去了。毛三婶将小火缸上的一把泥茶壶提了起来,四周张望着,就想寻茶杯倒茶给她喝。春华连连摇着手道:“不要客气,我刚喝茶来的。” 毛三婶放下茶杯,笑道:“果然的,我也不必倒茶给你了。我们这茶倒会喝涩了你的嘴。” 春华道:“你吃过了晚饭了吗?” 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日子简直过得造孽,后天不是该赶集吗?我想把布明天下了机,后天拿到市上卖去。”她说着话端了一把小竹椅子,放到堂屋中间来,还掀着胸前的围襟揩抹了几下,笑着让坐。 春华道:“你只管织布吧,我和你闲谈几句。” 毛三婶笑道:“我也有话和你谈呢。” 于是拖了一条小板凳来,塞在屁股底下,在春华对面坐下了。春华道:“毛三叔还没有回来吗?” 毛三婶道:“他要能早回家就好了。天天在街上喝酒,醉得烂泥一样才回来,你叫我说什么好。” 春华用手摸摸自己的刘海发,又回去摸过自己的辫子梢来,很不在意地问道:“他不是打算到府里去傲生意吗?” 毛三婶扭转身撅了嘴道:“那是一句话罢了,做生意哪来的本钱?” 春华道:“府里有熟人,借一借也好。” 毛三婶眉毛一扬,就笑起来道:“他本来打算到管家去借的。但是大姑娘还没有过门呢,新亲新事,怎好开口?” 春华将脸红着,装出一种生气的样子,咬着牙道:“那是倒霉的人家。” 毛三婶道:“你不要信人说,姑爷并不是癞痢头。前几天,你毛三叔在街上碰到他呢,他也是身体太弱,所以今年下半年没有读书。” 春华肚子里,这时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两只脚尖在地上划着,只看了自己的脚尖,并没有作声。毛三婶看她那样子,也知道她是有话说,就静静地等着她。许久,她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道:“人要是得了痨病,很不容易好的,我将来恐怕会得这个病。我若有病,就不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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