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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李南泉看到,不住顿着脚说:“可惜可惜!”

  这威胁给予那敌机群大概是不少,机群分开了。白光所笼罩的,现在只有一架敌机,其余都以爬高战术,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到三分钟就听到“哄隆哄隆”,一阵炸弹声,分明是敌机已于目标所在地投弹。

  李南泉站在竹林下手扶了一根竹枝,对天上一弯冷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这一片响声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丧失了生命财产。中国人若不能对日本人予以报复,这委屈实在太大了。正想着呢,一片哄哄之声,又很清楚地送进了耳朵。

  那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近,而天上探照灯的白光,正好向这里斜过去。在白光顶端,已看到几只小白蛾似的影子。飞机的头,正是向这里指着。

  李南泉不敢再看了,掉转身子就向村子里跑。在人家后面,无数的石槽,那都是藏躲惯了的,哪个石槽,比较的深曲,都有经验。他晓得这人家围墙靠近一道斜坡有个四五尺深的洞子。而且洞门直立,非常之像防空洞。他就直奔那里去。他走得快,飞机也飞得快。飞机脱离探照灯强烈的光线网,已经在探照灯淡光顶端。而探照灯在天空上,已斜着倒下,高射炮也就不能射击了。敌人对这种角度的选择,自然是很内行的。他们飞到这面前一带山峰天空,已低下了一半。

  转眼过了山峰,更降低了,而探照灯就无法擒捉它。他们已不怕高射炮,自己和自己的飞机联络,机身四周,放出信号枪。那信号枪放出之后,像是红绿四彩的带子,在天空中曲折飞舞。这信号枪和马达的重响,有声有色地向头上跑来。

  李南泉看着飞机临头,虽明知在这山谷里,不会盲目投弹,可是在神经过度紧张之下,两只脚情不自禁地向斜坡下小洞子边跑去。到了那洞口,飞机已正到了头顶,他弯着腰就向洞里钻去。

  这时,他发现了洞里已有人预先藏着了,因为有了喁喁的轻语声。他只好伸出两只手在面前试探,手摸了石壁前进。洞里有人“呵哟哟”一声,怪叫起来。李南泉吓得身子向后一缩,不敢再进。

  洞里的人,连连问道“哪个哪个?”

  在这南腔北调的当中,李南泉就听出是奚太太的声音,便笑道:“别害怕,邻居姓李的,飞机已过去了。”

  奚太太道:“我活该有救,偏是李先生也躲的是这个洞子。你进洞子来罢。”

  李南泉道:“不必了。飞机已经过去了。等第二批敌机来了,我再躲进来。”

  奚太太道:“飞机还在响呀,你躲进来罢。”

  李南泉道:“不要紧,我站立在洞门口,可以看到飞机的,他们一路都放着信号枪呢。”

  他说了,果然不动。奚太太道:“你果然不进来,我就出来了。有男子在场,我的胆子大多了。”

  随了这话,洞里先挤出奚太太三个孩子,随后她带了笑音道:“这天然洞子躲不得。又小又没有灯亮,只有摸进摸出。”

  李南泉站在洞口,怕挡了她的路,正要闪开。奚太太一只手就搭在他肩上,笑道:“对不起,李先生你扶我一把,这洞口上正有一个大坑。”

  李南泉只好伸着手,将她搀出洞口,自己也跟着出来了。防空洞里,总是漆黑的,无论白昼,或月夜,出洞的人,总会感到是两个世界。奚太太站定了脚,抬头对天上望着,先赞叹了一声道:“好月亮,这样的新月之夜,不在月光底下,作些有诗情画意的事,而是钻防空洞躲警报,真是大煞风景。”

  她说这话是有理由的。在这山村的人家四周,正簇拥着参天大树。把这个山谷,罩得阴沉沉的。那像把银梳子的新月向西微斜着,正是在高大树影的边沿上。月亮的光,落在山谷里和树的阴影,略微地画出了阴阳面。看眼前的山影子,也是半边光,半边暗,就很有趣味。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看这夜景是多么好!记得有支情歌,说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天这月亮就是这样,你看有多少人家在躲警报,又有多少人家在吃西瓜赏月,还有在屋顶花园跳舞的呢,那更是安逸。”

  李南泉哼了一声,他还是看了月亮出神。奚太太道:“李先生会不会跳舞?”

  他随便道:“跟人学过,不算会。”

  奚太太道:“那你就一定会。你教给我好不好?”

  李南泉笑道:“教你跳舞?你可知道跳舞是怎样的教法?”

  奚太太道:“那有什么不知道,无非是男女搂抱着在一处跳。这是交际,那没关系。”

  她说着,从旅行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身边一块大石头,拂了两拂,笑道:“李先生,我们坐着谈谈,不要离开这个洞,说不定飞机又来了。”

  李南泉道:“你带着孩子在这里躲吧。这里是相当安全的。我得看看我太太去。”

  奚太太笑道:“她比你更宽心。她和白太太几个人,在那草屋子里打麻将。我今天需要你保护,你不要离开我,行不行?”

  李南泉听了这话,倒是愕然,重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奚太太笑道:“你有什么不懂?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于是将声音低了一低道:“你看,我身上带了十四两金子,让我在这山窝里孤单单地躲着,不害怕吗?”

  李南泉道:“原来如此。可是你那秘密,有谁知道?不还有几个孩子陪着你吗?你若不放心,可以去看她们打牌,那比我陪你坐在这里强得多。奚太太你不要遇事神经过敏。若是遇事都过敏去揣测,这个年月,人会疯狂的。”

  她道:“那何须你说,我根本就半疯了。”

  李南泉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为什么自己要承认已经半疯了?”

  奚太太作出了演话剧的姿态,两手高高举着,作一个叹气的样子,摇了几摇头,然后低声道:“天啊!我为什么不疯呢!我们的家庭是个美满的家庭,而且我和老奚是患难夫妻。远的不说,就是到了重庆以来,我和他带着这群儿女,在乡下茅草屋子里过这惨淡的生活,始终没有怨言。他回得家来不是炖肉,就是煮鸡蛋,宁可我们三个月不开荤。我们也不让他回家来吃素。可是他在重庆街市上,大吃大逛,那都不算,又在重庆玩女人,看那情形,还要和那女人结婚呢!我在这乡下住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继续地吃苦,他倒是在城里继续地高兴。我要找他理论,他躲着不见我。我要告他,又是投鼠忌器,怕损害了我的名誉,断送了我孩子们的前途。我曾托过新闻界的人,要在报上登一段新闻揭破他的秘密,说什么人家也不登。这样,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怎么不疯呢?不过我情感虽是竭力地奔放,可是我的理智还能克服一半情感。我仔细想了一想,我现在只有一着棋可以对付他,就是你胡闹我也胡闹,我闹到不可收拾,看你怎么样?至少我先报复他一下,闹得他啼笑皆非。无论怎么样,我心里先痛快了一阵。”

  她一连串地这样说着,李南泉站在石头边静听。他将一只脚踏在石头上,横架了一条单腿,两手按在自己腿上,像搓麻绳子似的,在大腿上搓着,始终不发一言。等她说完了,抬头望着月亮,微微叹了口气。

  奚太太笑道:“李先生,你对于我这话作何感想?怎么只是叹气?坐这坐这。”

  她这样说着,把原来弹拂石头的那方布手巾,继续在石头上弹拂着。在清微的月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脸色,是带了几分笑意的。他不愿再和她说什么,还是仰了头望着天上的半弯月亮,缓缓移着步子向月亮地里走去。晚风在四围的树梢上,向这山谷里吹了来,凉飕飕地拂到人的衣服上,只觉周身毫毛孔都有点收缩。于是挑着山梁上的乱石坡子,一耸一跳地向前走着。

  奚太太也在后面跟着,抬起手来,在月光下乱招了一阵,笑道:“喂!老李,你这是干什么?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就站着远一点说也可以,何必像小孩子逃学似的躲开?”

  李南泉道:“我觉得在这山冈上看这一钩新月,非常有意思。银河是这样的清淡,星点是这样的稀疏,晚风是这样的凉爽,再看到这月光下重重叠叠的山峰,发出那青隐隐的轮廓,这风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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