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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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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道:“惟其是这样,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这样,也可不让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笔开支,我们是各有各的战略。” 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南泉经邻居这样代解释着,倒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寂寞地坐着,却听到茅屋檐下,“滴扑滴扑”,继续的有点响声。吴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来了。彭盖匠这家伙实在没有一点邻居的义气,俺真想揍他娘的。我们肯花钱,都不给咱们盖盖房顶?” 李南泉走到屋檐下,伸着手到屋檐外去试探着,果然有很浓密的雨丝向手掌心盖着。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未雨而绸缪罢。” 因之找了王嫂帮助,将家里大小两张竹床,和一张旧藤绷子都放到外面屋子的地上,展开了地铺。自己睡的两方铺板,屋子里已放不下,干脆搬到走廊上。那屋檐下的点滴声,似乎又加紧了些。甄吴两家,也是搬得家具“扑咚”作响。大家忙乱了半小时,静止下来,那檐滴却又不响了,那边走廊的地铺上,发出竹板“咯咯”声,吴春圃在暗中打个呵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没雨,俺睡她娘的。” 这个动作,很可以传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觉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睡在蒙咙中,听到太太叫喊着,他只在地铺上打了一个翻身,却不曾起来,仿佛是身上被盖着一样东西,但也继续睡,却不管了。直到脸上头上被东西爬得痒斯斯的,屡次用手挥赶不掉,睁眼看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蚊子收兵以后,苍蝇在人身上活动。就无法再睡了。他坐起来,睁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对过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云雾所封锁。在云脚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湿黏黏的,树头枝叶下垂,草叶子全歪到一边去。那天上午虽没有下雨,而乌云凝结成一片,似乎已压到屋顶头上来了。自然天气是很凉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觉得身上已有点不好忍受。于是赶快跳起来,见屋子里面,全家人像沙丁鱼似的,分别挤着睡在地铺上。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一幅流民图。” 屋子里让地铺占满,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进屋子了,找了脸盆漱口盂出来,用冷水洗过脸,就呆坐在地铺上,静等家里人起来。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一样让苍蝇的腿子给爬醒了。大家收拾地铺,整理屋子,这就足耗费了一小时。李南泉赶快将竹椅子在小桌前摆端正,展开了文具就来写稿。李太太道:“你为什么忙,水也没喝一口吧?” 李南泉摇着手上的毛笔道:“难得天气凉快,还不抢一抢吗?” 他这个表示,太太倒是谅解的。因为一万字上下的稿子,不用说是作,就是抄写,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这就听他的便,不去打搅了。李先生写得正有劲,忽然桌子角儿上,“扑滴”一声,看时,有个很大的水点。他以为是哪里溅来的水点,只抬头看了一看,并没有理会,可是只写了三四行字,第二个“扑滴”声又来了,离着那水点五寸路的地方,又落了一点水,抬头看看天花板,已是在白石灰上,潮湿了很大一片印子。那湿印子中间,有乳头似的水点。三四处之多,看看就要滴了下来。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完了,这屋漏侵占到我的生命线上来了。” 太太过来看看,因道:“这事怎么办呢?你还是非赶着写起这一批稿子来不可的。那末,把你这书桌,挪开一个地方罢。” 李先生站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若是移到吃饭的桌子上去写,太靠里,简直像黑夜似的。左边是个竹子破旧书架子,上下四层,堆满了断简残编。右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儿,倒是可以移开,可是那里正当着房门,也怪不方便。若是将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四方不粘,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把全家所有的一块好地盘,又完全独占了。他看着出了一会神,摇了两下头,微笑道:“我得固守岗位,哪里也移动不得。” 李太太道:“难道你就在漏点下写字吗?” 李先生还没有答复这个疑问,一点雨漏,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鼻子尖上。这个地方的触觉相当敏锐,吓得身子向上一耸,李太太说声“真巧”,也笑起来了。 李南泉将手抹着鼻子尖,点了头笑道:“你笑得好,不然,这始终是演着悲剧,那就无味了。马戏班里的小丑,跤摔得越厉害,别人也就看得越是好笑,你说是不是?” 李太太对于他这个说法,倒是啼笑皆非,站着呆了一呆,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拿出一盒“小大英”笑道:“我还给你保留了一盒,吸支烟罢。” 李南泉这回算是战胜了太太,颇也反悔。接过纸烟,依然坐到竹椅上去写稿,可是这桌子上面,前前后后已经打湿了七八点水了。这个样子,颇不好坐下来写。正好小山儿打了一把纸伞,由街上买烧饼回来。李南泉向他招招手道:“不必收起来,交给我罢。” 小山儿也没有理会到什么意思,撑了伞在走廊上站着。他笑道:“我们屋子里也可以打伞,你难道不知道吗?打着伞进来罢。” 小山儿侧着伞沿送了进来。李先生接过,在桌子角上竖了伞柄。正好这天花板上的漏点全在左手,伞一竖起,“扑”的一声,一个大漏点,落在伞面上,李先生笑道:“妙极,这声音清脆入耳,现在我来学学作诗钟的办法,伞面上一下响,我得写完两行字。” 他说着,果然左手挟着伞柄,右手拿着毛笔在纸上很快地写。等到那屋顶的漏点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写了三行字,他哈哈大笑道:“这成绩不错,第一个漏点我就写了三行字了。” 他这么一声大笑,疏了神,伞就向桌子侧面倒了去。幸是自己感觉得快,立刻拖住了伞柄,将伞紧紧握住了。李太太坐在旁边看到,只是摇头。 吴先生正由窗子外经过,看到了这情形,便笑道:“李先生,你这办法不妥,就算你一手打伞,一手拿笔,可以对付过去,可是文从烟里出,你这拿纸烟的手没有了。俺替你出个主意,在桌子腿上,绑截长竹筒儿,把伞柄插在竹筒里,岂不甚妙?下江摆地摊的就是这个主意。” 李南泉拍手笑道:“此计甚妙。不仅是摆地摊的,在野外摆测字摊的算命先生就是这样办的。” 他两人这样说着,这边甄先生凑趣,立刻送了一截长可四尺的粗竹筒来。笑道:“这是我坏了的竹床上,剩下来的旧竹档子,光滑油润,烧之可惜,一直想不到如何利用它。现在送给李先生插伞摆拆字摊,可说宝剑送与烈士了。” 李南泉接过来一看,其筒粗如碗大,正好有一头其中通掉了两个节。竖立起来,将伞柄插进里面,毫无凿枘不入之嫌。口里连声道谢,立刻找了两根粗索子,将竹筒直立着捆在桌腿上。将通了节的那头朝上,然后撑开伞来,将伞柄插了进去,这伞面正好遮盖着半截小桌面,将屋漏挡住。李先生坐下来,取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好,这新鲜玩意儿,本地风光,是一篇绝妙的战时文人小品。” 这么一来,屋子里外,全哈哈大笑。三个小孩感到这很新鲜,每人都挤到桌子角上,在伞下站一站。这笑声却把隔壁的家庭大学校长惊动了。拖拉着拖鞋,踢踏有声,走了过来,在窗子外就看到了,笑道:“好极!好极!我求得着李先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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