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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于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这三人之中,算陈鲤门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本来看到黄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两个耳光。这时,因他这样客气,却无法随着再生气,这就也给他点了个头,因道:“不过,我们可以完结,我们学校是不是可以完结,这却难说,那得烦你劳步一趟,送我们回学校去。学校不说什么话了,算是你的责任已了。如其不然,我们自行回去,恐怕学校里对我们群起而攻,我们会走不进大门。”

  黄副官道:“这个不用三位费心,完长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学校。不过现在我是失败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学校,就是一个人,还请三位莫记前仇,保护一二。”说着,他又是一个揖,他脸上的泪痕,本来就没有干。再加上一分为难的样子,那脸子就太难看了。那位比较老实的训导员,是个五十将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桩子,他微笑道:“这就对了,什么话不用说,我们一块儿走罢,我们都是读书的人,不会给你太难堪的,你放心罢。”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这位先生说的话要得,我们一路去就是。”说着,捧着长袖子,向大家连连拱揖。到了这时,研究部的师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为难了。陈鲤门站起来笑道:“那就走罢。”

  大家随了这句话,一齐走下山来。黄副官跟在人群后面,只是低了头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课以后,学生们纷纷来往,看到他们回来了,一群蜂似的围拥了上来。黄副官涨紫了面孔,低着头一语不发。林老先生是向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斯文场面,他所接触的人物,是社会上另一个阶层,那一套言语,自不适用于这个部门,站在人丛里面,也是呆了。还是陈鲤门举起双手来,向大家连招了几下,然后脸上放了微笑道:“过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今天早上,方完长亲自回来,和我解释了许多误会,表示了歉意。并请这位林先生引了这位黄副官亲自到研究部来道歉。我本人无所谓,只要各位老同学和各位师长认为并没有问题了,这事就过去了。”

  这时,也不知人丛中哪个人叫了一声“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黄副官根本就是胆战心惊的,听到这多“打”声,脸色就变成苍白了,伸着头由人缝当里一钻,就钻了出来。看看人丛的外围,站的人比较稀落,也不问是否事情已经了结,向回方公馆的大路,飞跑了去。林老先生被丢在人丛中包围着,越是手足无所措。将两只长衫袖了抱着,只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语地道:“朗个的,逃了?要不得!”

  师生们并没有真正和黄副官为难的意思,倒是看到林老先生这种状态,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就更没有章法了,左手拿了帽子,右手搔搔头发,笑道:“真的,逃了不是办法嘛!我还有啥子办法嘛!我应当朗个做?”

  倒是两位训导员,看他十分为难,就请他回去。林老先生向大家拱拱手道:“那就恕我不恭哩喀,再见了。”

  他一面拱着手,一面走着挤出了人群。他坐的那乘滑竿,正歇在山谷路边等他。一个滑竿夫迎着他问道:“老太爷,没得事了?”

  林老先生头上顶着帽,身上飘荡着那件蓝绸长衫,站定了脚,手摸了胡子,一摆头道:“那不是吹。在社会上我们总有个面子,无论到啥子地方去,人家也得看我三分金面嘛。我先到方公馆,看到完长,完长硬是客气喀,走向前来和我握手。左一声老兄,右一声老先生,一定要我出来调停。我无论朗个忙,我也要和人家了这件事。到了学校里,晓得是啥子职位的先生啊,大概总是教务长、总务长这一路角色,听说我是完长请来的调人,硬是远接远送,没得话说,我说朗个办就朗个办。那黄副官一点亏没有吃,就转去了。人家有知识有地位的人,晓得我是啥子来头,还用我多说吗?”

  他说着话,脸上是得意之至,跨上了滑竿坐着。这两名滑竿夫觉得自己的主人,今天这风头出得不小,周身带劲,一口气就把滑竿抬到市集的茶馆门口。

  这时,在茶馆里坐着的那群人,还没有走开,林老先生跳下滑竿来,一面脱身上的绸大褂,一面走进屋子来,大声笑道:“没得事了,没得事了。我到了完长公馆,就遇到了完长。他走向前来和我握着手,连说着‘诸事拜托’。我和他告辞,他把我送到楼梯口。别个身为完长的人,有这样的身份,还是这样的客气,我还有啥子话说,我就奉劝留在方公馆的三个人,还是回学校去罢。他们看到我是完长请出来的调人,硬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立刻就让我送回学校去了。”

  那刘副官为了逃避责罚,始终是在这茶馆里招待客人,并没有走开。这时见林老先生满面风光地走了来,虽不相信他的话,是这样容易解决的,可是那三位师生已经回了学校,那大概是事实,便上前两步,向他拱拱手道:“诸事都有劳了,坐下来喝碗茶。”

  他正有一肚子话要说也来不及理会刘副官的招待,看到李南泉先生坐在角落上茶桌边,斜衔了一支烟卷,带着微笑,他便拱拱手笑道:“李先生,你栽培我的好差事,几乎让我脱不到手。完长把全部责任都交把了我,幸是为了完长这分看得起,大家也都跟着看得起我,我一说啥子,都答应了。”说着,回过头来向刘副官道:“完长的身体,现在越发是发福了。从前在路上遇到他,我闪在一边,不大看得清楚。今天他和我握了两次手,我把他的面容看清楚了。这在相书上说得有的,乃是天官之相,这样的好相全中国找得出几个?难怪他要作完长了。这回算我长了见识,宰相的相,就是这样的。”

  李南泉看了这番做作,又好笑,又好气。便笑道:“林先生真是官星高照。这一下子,在完长面前有功,找一分差事,那是不成问题的了。”

  林老头一摸胡子笑道:“好说好说,就怕资格不够喀。说到完长,那硬是看得起我。”说着,坐到方桌边去,大叫一声,拿茶来,同时,把一只脚拿起来,踏在凳子上,将头摇了几下,将手不住地摸着胡子。那一分得意,就不用提了,其余几位地方上的绅士没有一个不羡慕林先生的幸遇的,全坐到他那茶座上围着他说话。

  李南泉一看到这情形,颇感到有些不顺眼,便起身向刘副官拱拱手道:“大事现已告定,我可以告辞了。”

  刘副官把他约来,原以为他是孟秘书的好友,万一孟秘书也来了,还可以托他说说人情。现在孟秘书既没有来,留着李南泉在这里也是没用,便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实在是麻烦你了,不过这件事还不能算完全解决。将来还有点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还得请李先生帮我说几句话。”说着,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道:“我头上还顶着一个雷呢。”

  他说着话时,握了他的手,送到茶馆子门外来,向前后看了两次,然后悄悄地对他道:“老兄念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秘书,托他在完长面前疏通疏通。”

  李南泉笑道:“那没有问题,我回去就写信付邮。”

  刘副官道:“用不着,用不着,你把信写好,我到府上去拿;拿了我就派专人送到城里去,以便立刻取得回信。”说着,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刘副官素日旁若无人,这时突然行这个敬礼,却让李南泉有些愕然。便道:“大家都是朋友,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无不从命。你不必顾虑。我是个书生,无用虽然无用,却最同情弱者。”

  刘副官抱了拳头道:“一切都请关照。什么时候我到府上去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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