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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刘副官以为他是发牢骚,并没有问其所以然,还是继续笑着。黄副官两手插在裤衩子袋里,来回走着。最后也就走出屋子去了。四川的天气晴了就一直晴下去,次日依然是个大晴天。上午九点多钟,就来了警报。黄副官这就有了办法了。穿上了一套灰色制服,背起一支步枪,带了几名弟兄,就出了方公馆,顺着山峡向白鹤新村走去。

  他们走到山脚下路边上,卫士笑道:“嗬!黄副官今天亲自去当防护团,防哨?”

  黄副官道:“中国人太不爱国,随处都有汉奸活动,我们得随处留心。前几天敌人疲劳轰炸的时候,这山头上就有人放信号枪;今天我们得留神一点。不逮着汉奸便罢,逮着了汉奸,我得活活咬下他两口肉来。”

  他说着话,横了眼睛走路,十分得意,好像他就捉到了放信号枪的汉奸,亲自在这里审问似的。跟随着他的几名兄弟,自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是糊涂着跟了他走去。黄副官走在人行大路上,一点没有考虑,自向白鹤新村走着。到了这里,已是放紧急警报的时间,这里没有挂红球的警报台,也没有手摇警报器,只是学校里的军号,和保甲上的铜锣,到时放出紧急的信号,黄副官站在平原的大路上一看,四野空荡荡的,并无行人,只是那学校大门口,站了两名警士。他便向弟兄们挥了两挥手,径直向那桂树林子里走去。一位弟兄道:“黄副官还没有忘了折桂花啦?”

  他冷笑一声道:“折桂花?再送到我家里去我也不要,我们今天要捉汉奸。”

  弟兄们听他这话,有些像开玩笑,又有些像事实,不过大家心里很纳闷,这个文化区域,哪里来的汉奸?也只有跟着他同到那桂树林子里去,隐蔽在浓密的树阴底下。由上午九点钟到正午十二点钟,天空上过了两班飞机,平原上偶然经过几个人,始终是静悄悄的。由十二点到两点半钟,很长的时间,并没有敌机经过,空气就松懈得多了。

  黄副官扛着那支步枪,缓缓走出了桂树林子,站在山地草坡上,对四处看望着。就在这时,看见有三个学生,由那广场上走过来。他们好像没有介意到什么警报,个个摇撼着手膀子,只是慢慢走着。到了桂树林子下,黄副官认出来了,其中有位高个儿的,就是拦着不许折桂花的那人。心里高兴一阵,暗叫着“活该”,居然碰着了这小子。且不动声色,只站在一丛树阴下横了眼睛看着他,他也把方家这几位总爷看了看。学生的制服衣袋里,各都揣着一本卷着的书。看那样子,分明是到树林子内躲警报看书的。

  黄副官心想,不忙,反正有的是机会。于是将身子靠了树干站着,把脸掉到另一边去,但他依然偷看他们作些什么。那三个学生,走上了山坡子,就在一丛乱石堆中,个个坐下,随便地在衣袋里掏出书本来看。约莫是十来分钟,天空里轰轰地有了飞机群声。那几个学生安然无事,还是看他的书,那轰响声越来越近,那个高个学生,却由石堆里站了起来,站在一矮矮松树下,伸了头四面张望着,还举了右手巴掌,齐平着眉毛挡了阳光,看得很真切,意思是看敌机向哪边飞来。就在这时,一批飞机约莫是二十多架,只有一架领头,其余是一字儿排开,在对面一带山峰上斜插了飞过去。黄副官远远地看到,便喝道:“什么人?敌机来了,还不掩蔽起来。”

  那高个儿学生回头看了看,随便答道:“我藏在树下向外探望着,这有什么关系?不叫多管闲事吗?”

  黄副官站在稍远地方,虽听不到他说的是些什么,可是看他的姿态,显然是一种反抗。便大声喝道:“敌机已经到头上来了,还要故意露出目标来探望,你是汉奸吧?”

  那高个儿学生已听到了他的话了,也大声喝道:“什么东西?开口伤人!”

  黄副官抬头一看天空,飞机业已过去,不必在行动上顾忌,这就两手端了步枪,向上一举,高声叫道:“捉汉奸!捉汉奸!”

  在大后方叫“捉汉奸”,这是很惊人的举动,尤其是敌机刚在头顶上飞过去的时候,四野无声,这样高声叫喊着,真让听到的人惊心动魄。那两个在石头丛里坐着的学生,听到大声叫“捉汉奸”,也都惊慌地站了起来。看时,黄副官带着四五名防护团狂奔蜂拥而上。黄副官手上的那支步枪,已是平端着,把枪口向前作个随时可以射击的样子。那枪口也就朝着高个儿学生,他倒怔住了,怕黄副官真放出一粒子弹来,人不敢动,口里连问着“怎么回事”。黄副官直奔到他面前两丈路远,举了枪对着他的胸口道:“你是汉奸!我们要捉你!”

  他瞪了眼道:“我是这里研究生陈鲤门,谁不认得我?”

  黄副官道:“陈鲤门?陈天门也不行!敌机来了,我亲眼看到你在山上拿了一面大镜子打信号。”说着,回头对那几个卫士道:“把他捆了。”

  于是四名卫士,抢了上前,将陈鲤门围住。他见黄副官的枪口已竖起来,便胆壮了,喝道:“捆起来,哪个敢捆?这里还不是没有国法的地方!”

  其余两个学生,也向前拦着道:“这是我们同学。”

  黄副官瞪了眼道:“是你们同学怎么样?照样当汉奸。汪精卫作过行政院长,还当汉奸呢!”

  陈鲤门听到他说声“捆了”,早已怒从心起,这时见他更一口咬定是汉奸,便瞪了眼对逼近身边的几个卫士道:“你们打算怎么样?还是要打我?还是要杀我?要捆?好,你就捆,只是怕你捆我之后,你放我不得。”

  这几个卫士根本没有带着绳索,虽然黄副官叫捆,却是无从下手。现在陈鲤门态度一强硬起来,这形势却僵化起来。其中有个人先红了脸,抢上前一步,抓了他的手道:“龟儿子,当汉奸,有啥子话说,跟我走!”

  黄副官势成骑虎,也顾不了许多,大声喝道:“把他带了走。”

  卫士们有副官撑腰,还怕什么,一拥而上,拉了陈鲤门就走。其余两位同学,要向前抢人,却被黄副官拿了枪把子一扫,先打倒了一个。其余一个,料着不是敌手,向学校大门口扯腿就跑,大喊“救人哪,救人哪!”

  这个时候,警报未曾解除,学生不是躲在山后洞子里,就疏散到野外去了,门口除了两个校警,并无帮手。他空叫了一阵,只眼望着那群人,拥了陈鲤门走去。到了校门口,校警迎着道:“不要怕他,这是方公馆的副官,他们又不是防空司令部、警备司令部的人,他凭什么权力捉人?”

  那个学生道:“我叫王敬之。那个捉去的叫陈鲤门。既是叫不到人,我不能让陈同学一个人走,我得跟着追上去看看。若是我也不能回来,你得给我们报告教务长。”说着,扯腿就跑。

  他顺了向山峡的大路,一口气追了去。这里是一条沿着山麓的人行路,正是逐渐地向下。王敬之走到峡口,在居高临下的坡度上,远远地看去。只见黄副官那群人鱼贯而行,拉长着在这人行道上。他高声叫喊了两句,无奈这山河里的水,由上向下奔流,逐段撞击在河床石头上,淙淙乱响;加着夹河两岸的松涛,风吹得哄然。他的叫声,前面的人哪里听得见?他看着彼此相去,不过是大半里路,自己叫了一声追,便随了向下的山路,跑着跟了去。这虽是由上向下的路,但有时要越过山峰拖下来的坡子与弯子,因之有时被山脚挡着,看不到前面的人。直到追到方公馆的山脚下,才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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