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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李太太望了他道:“你这是怎么啦?一开口就是一铳。”

  李南泉闭了眼睛躺着,沉默了两分钟,才睁开眼道:“你没话找话,一切是明知故问。”

  李太太嫣然地笑了,因道:“我就知道我理屈,没话找话,也就向你投降了,你好意思铳我。你这个人说来劲就来劲。在走廊上还是有说有笑,一到屋子里,就不同了。你是……”

  她没说下去,忍着又笑了。

  李南泉道:“你是说我狗脸善变。”

  李太太笑道:“我可不敢说,夜已深了,别吵吵闹闹地惊动了邻居。”

  李南泉道:“对了,你们那样灯火辉煌,一路笑着归家,简直行同明火执杖,还说别人惊动邻居。”

  李太太道:“我说今日不打牌,白太太死乞白赖地拉了去,我晓得回来了,又要受你的气。真是犯不上。好啦,我们都明火执仗了。”

  李南泉道:“你这话简直不通。白太太死乞白赖拉你去打牌,你就不能不去打牌;假如她死乞白赖拉你去寻死,你也只好去寻死吗?”

  他说着这话时,觉得理由充足,随着说话的姿势,坐了起来。李太太含着满脸的笑容,点了头道:“睡罢!算我错了。还不成吗?”

  他问道:“算你错了?”

  李太太还是笑,因道:“不,我简直错了。睡罢!说不定明天又得闹大半天警报。”

  李南泉道:“我看你今天心软口软,大概输得不少。把这输的钱买只鸡来煨汤,大家进点儿养品,那不好得多吗?唉!”

  他叹了一口气,也就躺下去睡了。他睡得很香,次日起来已看到窗外的山峰,是一片太阳。漱洗完毕,端了一杯茶喝,心里在筹划着,今天有警报怎样去补救这浪费的时间。就在这时,对面山溪岸上,很快地走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阴丹士林大褂,露出两条光膀子,左手带着老式的玉镯子,右手带着新式的银镯子,手里举起一把蒲扇遮太阳,老远就问道:“李先生不在?”

  李南泉隔了窗子点头道:“保长太太,今天刘保长派你一趟差事?”

  保长太太走进来点着头道:“我特为来请李先生帮一忙。昨夜里不是完长公馆到保甲上来找人修路吗?搞得我们一夜没有咽觉,天亮都没有亮,喝了一顿吹吹稀饭,就去了。这样当差,还有啥子话说?去了,又不要我们修路,派了大家展木器家私上山。听说,展完了家私,还要带人到南岸去展。警报连天,朗个去得?”

  李南泉笑道:“保长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和你去讲情吗?”

  她笑道:“李先生,你是有面子的人嘛!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王副官和你都很熟咯,你若是和他们去说一声,不要派保甲上到南岸去展家私,他一定要卖个面子给你。二天叫刘保长和你多帮忙,要不要得?”

  她究竟是位保长太太,在这地方,不失是个十三四等的官家。虽然是求人,那态度还是相当傲慢,摇晃着手臂上的玉石镯子,只管将蒲扇招着,说完了,她自在椅子上坐下,李南泉看着,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这也无须和他客气,自在那破藤椅子上坐下。又自取了一支纸烟,擦了火吸着。喷出一口烟来道:“我吸的是狗屁牌,要不要来一支?”说着把桌面的纸烟盒子一推。保长太太道:“啥子狗屁?是神童牌吗?我们还吃不起咯,包叶子烟吃。我扰你一根根。”说着,她就自取烟吸了。

  李南泉向窗外看看天色,叹口气道:“该预备逃警报了。”

  保长太太道:“李老太爷,去一趟吧?你不看刘保长的面子,你也可怜可怜这山沟沟里的穷人嘛!大家吃的是糊羹羹,穿的是烂筋筋,别个不招闲,你李老太爷是热心人吵!这样大热天,他完长公馆,有大卡车不展家私,要人去扛。就不怕警报,一天伙食也垫不起呃。说不定遇到抓壮丁的,一索子套起,我们当保长的,对地方上朗个交代?”

  李南泉道:“真的,为什么他们不用卡车搬东西,要人去扛?完长公馆我是不去。我可以和你去问问王副官。”

  他这样说了,看了看刘保长太太一眼。她道:“李老太爷,这是朗个说法?王副官在完长公馆办公,你不到完长公馆去。朗个看得到他?”

  李南泉道:“我们一路去。我在山脚下等你,你上去把王副官请下来。”

  她喷出一口烟,摇摇头道:“要不得!那王副官架子大得很,没得事求他,他也不大睬人。现在要去求他,请他下山来,那是空话。”

  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保长太太,你这话有点欠考虑。他姓王的架子大,我姓李的就该架子小不成?副官也要看什么副官。若是军队里的副官,是你们四川人说的话,打国战的。若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哼!我姓李的,就不伺候他。再说那个人骨头堆起来的完长公馆,在那山顶上,我是文人,爬不上去。”

  她见李先生变了脸,这就站起来道;“李老太爷,就是嘛!我叫乘滑竿来抬你!”

  李南泉道:“抬我我也不上山去。除非你上山去,把王副官叫下山来。”

  保长太太看他脸上没一点笑容,觉得不容易转移,只好用个步步为营的法子,答应陪他一同走。两人走着,她说了不少的好话。经过山下镇市,还买了一盒比神童牌加三级的王花牌纸烟奉赠。走到完长公馆山麓下,抬头一看那青石面的宽阶,像是九曲连环,在松树林子下,一层层地绕了弯子上山。山坡尽处,一幢阴绿色的立体三层大楼,高耸在一个小峰上,四周大树围绕。人所站的地方,一道山河,翻着白浪,在乱石堆里响了过去。河那岸的山,壁立对峙,半山腰里,一线人行小路,在松林里穿过,看行人三五,在树影里移动,他不觉叫了一声好。

  保长太太,倒不知道他这声赞美从何而来,便搭讪着道:“李先生,你们在下江没得坡爬。到我们这里来,天天爬坡,二天不打国战了,回去走路有力气。”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山坡上走。

  李南泉就在路头一块山石上坐下,笑道:“保长太太,我们有约在先,我是不上这山顶上去的。有那上山的力气,我还留着回头跑警报。你上山去请王副官,我在这里等着。”

  保长太太见他不受笼络,站在坡子上,呆了一呆,因道:“倘若王副官不肯下来呢?”

  李先生笑着操了句川语道:“我不招闲。”

  她倒没有了主意,只是拿扇子在面前扇着。抬头看看山顶那洋楼下面的小坦地,倒有些人影晃动,她道:“李先生,你看,他们不都在那里?”

  她这样一句叫着,惊动了路口上的守卫。因为这个地方,很少人来,守卫的卫兵照例是在松树林子里睡觉。这时,两个人背了枪从树下走出来,一个瞪着眼喝道:“干什么的?”

  她道:“我是刘保长家里的,有公事见王副官。”

  卫兵道:“王副官上街去了。走罢!不要在这里啰唆。”

  刘保长太太在保上很有办法,到了这里来,她就什么智能都消失了。缓缓地走下坡子,来到李南泉面前,轻轻地道:“见不到人,朗个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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