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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李南泉道:“夸张,也不见得夸张,有钱的人,什么事办不出来?你看过清人的笔记,你看看和坤的家产是多少?和坤不过是官方收入,还并没有作国际贸易呢。其实,一个人钱太多了,反是没有用处的。比如我躲警报,一瓶冷开水,一本书,随哪个山洼子里树荫下一躺,并不花半文钱,也就泰然过去。”

  奚先生多少有点政治立场,不愿把这话太露骨地说下去,没有答词,只微微一笑。

  李南泉也有点觉悟,说句晚上乘凉再谈,自回家去,补足今天未能睡到的那场午觉。他一觉醒来,屋子里外已是阴沉的天气。原来是太阳落到山那边去,这深谷里不见阳光了。由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却有一种阴凉的东西,在手上碰了一碰。看时,太太拧了一个冷手巾把子,站在旁边递了过来,双手将手巾把接着,因道:“这是怎么敢当?太太!”

  她笑道:“别客气,平常少撅我两句就得。”

  李南泉擦着脸,向外面屋子里走,见那小桌上已泡好一玻璃杯子茶,茶盖子盖着。另有个字纸包,将一本旧的英文书盖着。这是李太太对孩子们的暗号,表示那是爸爸吃的东西,别动。南泉端起茶杯来喝着,问道:“你和我买了什么了?”

  李太太道:“花生米子。我瞧一颗颗很肥胖,刚出锅,苍蝇没爬过,所以我给你买了二两。”

  南泉抖开那纸包,就高声喊着小玲儿。太太道:“她吃过了,你忘不了她,太阳下山,她逮蜻蜓去了。”

  南泉笑道:“什么样子的妈,生什么样子的女儿。我就知道你小时候淘气。歪着两个小辫,晒得满头是汗。到南下洼子苇塘子里去捉蛤蟆瞢荚,逮蜻蜓,挺好的小姐,弄成黄毛丫头。”

  李太太脸一沉道:“我还有什么错处没有?二十几年前的事,你还要揭根子。什么样子的妈,养什么样子的女儿,一点不错,我是黄毛丫头,你趁早找那红粉佳人去。”说着,她扭身走到屋里去了。

  李南泉落了个大没趣,只有呆呆地站着喝茶吃花生米。一会儿,李太太端了把竹椅子在走廊下乘凉,顺手将桌上狗屁牌纸烟拿了一支去。李先生晓得,每当太太生气到了极高潮的时候,必定分一支纸烟去吸。便隔了窗户,轻轻道:“筠,你把邮政局的款子取到了?”

  李先生很少称呼太太一个字,如有这个时候,那就是极亲爱的时候,可是太太用很沉着的声音答道:“回头我给你报账,没有胡花一个。反正就是那几个穷钱。”

  李先生叹了口气道:“可不就是那几个穷钱呵!我没有想到会穷得这样。不过我自信还没有做过丧失人格的事。若是……我也不说了。”

  他说毕了这话,又叹一口气。因为太太始终是不理,他也感觉到无聊。把那杯茶喝完了,看看对面的山峰,只有峰尖上,有一抹黄色的斜阳。其余一直到底,全是幽黑的。下面的幽暗色调中,挺立着一些零落的苍绿色柏树,仿佛是墨笔画的画。这和那顶上的阳光对照,非常好看。他因之起了一点雅兴,立刻披上蓝布大褂,拿了一根手杖,逍遥自在地走了出去。

  李太太还静静地坐在走廊上,看到丈夫擦身走过去,并没有理会。

  李南泉料着是自己刚才言语冒犯,不愿再去讨没趣,也就没有说什么。悄然走过了那道架着溪岸的小木桥,向山麓人行道走去。约莫走了二三十丈路,小白儿在走廊上大声喊问道:“爸爸哪里去?”

  李南泉回头一望道:“我赶晚班车进城,你又想要什么?”说完,依然向前走。又没有走二三十步,后面可有小孩子哭了。李先生不用回头,听那声音,就知道是爱女小玲儿在叫着:“爸爸呀!爸爸呀!你到哪里去?我也要去。”说着,她跑来了。她手上提了她两只小皮鞋,身上穿了一件带裙子的小洋衣,既沾草,又带泥,光着一双赤脚,在石板路上的浅草地上跑着。

  李南泉早是站住了等她。笑道:“我不哪里去,你又打赤脚。石头硌脚不是?手上提了皮鞋。这是什么打扮?”

  小玲儿将小胖手揉着眼睛,走上前来,坐在草上,自穿皮鞋,因道:“我知道,你又悄悄儿地到重庆去。我不穿皮鞋,你不带我去;穿好了皮鞋,我又赶你不上。”

  李南泉俯着身子抚摸了她的小童发,笑道:“我不到哪里去,不过在大路上遛遛。吃过晚饭,我带你去听戏。”

  小玲儿把两只落了纽袢的小皮鞋穿起来,跳着牵了爸爸的手,因道:“你不骗我吗?”

  南泉笑道:“我最不喜欢骗小孩子。”

  小玲儿道:“对的,狼变的老太婆喜欢骗小孩子。那么,我们一路回家去吃晚饭。”

  李南泉笑道:“那么这句话,学大人学得很好。可是小孩子,别那样老气横秋地说话。”

  小玲儿道:“你告诉我说,我要怎么说呢?”

  吴春圃教授,也拿了一把破芭蕉扇,站在那小木桥上乘凉,哈哈笑道:“好吗?出个难题你爸爸作。小玲儿你问他,小孩子应当怎么说话,让他学给你听听。”

  李南泉不知不觉地牵着小女儿的手走回家。吴春圃将扇子扇着腿,笑道:“咱穷居在这山旮旯里,没个什么乐子。四川人的话,小幺儿。俺找找俺的小幺儿逗个趣,你也找找你的小姐逗逗趣。”

  南泉笑道:“我这个也是小幺女。”

  吴春圃摇着头笑道:“你幺不住,恐怕不过几个月,第二个小幺儿又出来了。李太太,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望了站在走廊上的李太太,撅了小胡子笑。她道:“米这样贵,左一个,右一个,把什么来养活?逃起难来,才知道儿女累人。”

  吴春圃道:“警报还会永远躲下去吗?也不能为了怕警报,不养活孩子。”

  李先生叹了一口气道:“对这生活,我真有点感到厌倦了。不用说再养活儿女,就是现在这情形,也压得我透不出一口气来。我青年时节,曾一度想作和尚。我现在又想作和尚了。”

  他说着话,牵了小玲儿走向走廊。太太已不生气了,插嘴笑道:“好的,当和尚去。把手上牵着的带去当小姑子。”

  吴春圃笑道:“那还不好,干脆,李太太也去当姑子,大家到庙里去凑这么一份热闹。”

  李先生已走进自己家里,他隔了窗子道:“既然当和尚,那就各干各的,来了什么人我也拒绝。”

  他说着话让小玲儿去玩,也就脱了大褂,在那张白木架粗线布支的交椅上躺下。李太太随着进来,看到玻璃杯子里是空的,又提了开水来,给他加上,但李先生始终不作声。李太太觉得没趣。提着开水壶走了,过了一会子’她又走进屋子来,先站在那张既当写字台,又当画案,更当客厅陈列品的三屉小桌边,将那打开包的花生米,钳了两粒放到嘴里咀嚼着,抓了一小撮花生米来,放到桌子角上,笑道:“今天花生米都不吃了?”

  李先生装着闭了眼睡觉,并不作声。李太太微笑了一笑,把放在抽屉里的小皮包取出,打开来,拿了一张绿纸印的戏票,向李先生鼻子尖上触了几触,因道:“这东西你该不拒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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