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北平之冬 | 上页 下页 |
三 |
|
他说的是热,平头车上铁锅里,由盖缝里向外冒着热气,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长眉毛上,也积着几片飞雪,越形容出他老态龙钟。我和姚又平由家里走出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到这位老贩子。姚又平道:“我有一个感想。雪片飞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脸冻得没有一丝热气了。” 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这位老贩子打动了。他放下了车把,向我们望着,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呀。这样大雪,谁不愿意在家里烤火?一下几天雪,煤面全涨钱。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干。” 姚又平最是和穷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头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于文字。这时听得老贩子说了这番话,越发站在雪地里向他笑道:“你这话还得说转来。咱们一天不死,一天得干,还有人一天也不用干有吃有穿,干了倒是要死哩。” 说着,将手向胡同左边一扇朱漆大门里面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里住着的。到这个时候为止,也许还没有出被窝呢。” 老头子笑道:“那怎么能比?人家是前辈子修的。” 他说着,那清鼻涕水,只是由苍白胡子上向下滴着。那鼻子眼和口里喷出来的白气,和铁锅里喷出的热气,纠缠住了一团。我扯着姚又平道:“不要耽搁人家做生意了,走吧。” 姚又平走着,笑道:“我就是和穷人表示同情,将来我要作一部长篇小说,专门描写这些苦人儿。” 我们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走到胡同口时,待要转弯,却有一辆汽车轧得地面积雪呼呼作响,飞奔前来,我们两人赶快闪到人家墙根下站定,那车轮子在地面上滚起来的雪泥点子,还是溅了我们一身。我正要申斥那汽车主人一声,却听到车轮嘟呀响着,发出了惨叫,接着有人啊哟了叫着。我和姚又平回头看时,见那辆卖煮薯的平头车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头子跌在几丈远。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乱子了。” 我也来不及和他说第二句话,回转身就向前跑了去。自然,我们都是同情卖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车人辨是非的,同时,我们也还觉得这汽车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车子撞了人,并没有逃跑。然而我们这念头还不曾转完,那汽车的前座门开了,跳下来一个司机,跳到老头子面前去,抬起腿来,就向他脚上踢了两下,骂道:“你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车来了,你不让开。” 我平素虽也讲个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到了这时,实在不能忍耐,使老远的大声叫道:“呔!打不得,打不得,北京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说着,我两人跑近那卖曹老人看时,他正在积雪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看看他周身,倒没有什么血渍,也许是跌在积雪时,并没有碰伤他哪里,那司机穿着湖绉面的白羊皮袍子,卷着两只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面,却是很潇洒的样子,他还指手划脚对着地上的老头子大骂,两手捏了拳头,举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没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条人命官司。他这样大年纪,跌个七死八活,你还忍心要打他吗。” 司机瞪了眼道:“干你什么事,要你管?” 姚又平见这人过分强横,也挺了胸道:“天下人事,天下人管。我们一路去找警察,这老头子究竟伤了哪里还不知道,你还脱不了身呢。” 那老头子左手扶了墙,已经弯腰站起来,右手捶着腰,哼道:“人倒没关系,只是我这辆车子打翻了,不知道哪里折了没有?那一锅薯全倒在雪里,稀化得沾着烂泥,也不能再卖给人吃了。” 姚又平道:“不成问题,那得要他主人赔。” 司机道:“赔?赔他坐死囚牢。” 说着,扭身便要走上车去,这时,惊动了胡同里人家,纷纷的开门出来看,我和姚又平都觉着有公理可讲,便紧跟了那司机走去,不肯放过,走到那汽车边下,见车子里坐着的那位主儿,正是姚又平文字曾把他形容过的,圆圆的胖脸,戴了一副玳瑁边圆眼镜,嘴唇上蓄一撮小胡子,而且嘴角上正衔着半截雪茄。我心里想着,又平看到这种人,一定是火上加油,必定要和他交涉一番的。然而我所猜想的,是适得其反,当那人把身子向前一伸的时候,又平却立刻取下帽子来,对那人一鞠躬,笑着叫一声老爷,那人道:“哦!刚才是你说话,这个老头可恶得很,把车子停在胡同中间,挡住了人行路。我有个约会,立刻要去,没工夫在这里纠缠,托你和我办一办吧,真是这老头子跌伤了的话,你拿我的名义,和附近的警察岗位交代一声就是。” 姚又平垂手站着,连连的说了几声是。那汽车夫见主人翁把事情已交代清楚,也并不问姚又平是否答应,开着车子就走了。我站在路边,倒是一怔,姚又平回转头来,见那老贩子已经爬了起来,正在扶起他的木板车子。便迎向前道:“老头儿,你也不好,你这辆车子,摆在路中间,又是胡同拐弯的所在,你教人家汽车来了,雪深路滑,怎么来得及让你。” 那老头子扶正了车子,又把煮白薯的那口大铁锅端了起来,苦笑着道:“总算好,吃饭的家伙,全没有跌坏。我们这穷苦人撞上了坐汽车的,一干个对,一万个对,算起来总还是个不对。那还有什么话说?” 我倒有点忍不住,便向前道:“老人家,你跌伤哪里没有?” 老人苦笑道:“我跌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活该?”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