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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各有千秋(4)


  过了两天,夏山青果然坐了汽车来专诚拜谒,而且说了许多同情教书先生的话。唐子安觉得这个有钱的人,并不算俗,华傲霜能嫁这样一个人,也没有委屈之处,就完全接受了这个介绍人的请求。这一下子,可急坏了唐太太。穿一件灰布棉袍子,只可以在大学圈子里跑,到城里和这种体面婚姻作介绍人,未免辱没了男女二家。于是在朋友圈中四处活动,在总务主任家,借到了一套青呢中山服,料子有八成新,身腰也和唐先生相合。唐先生原是不肯穿借来的衣服,经唐太太再三的劝告,方才答应了。而第二个问题,又随着而来,唐先生原来的一双皮鞋,补了两块皮子,尽管洗刷了擦油,那个补钉实不雅观。再忙一日,算在合作社的小职员手上,借到一双新皮鞋。这些事办妥,已是十四日。

  夏先生约好的前一天就派车子请唐先生进城,所以半下午,车子就到了。他换上了中山服,穿上皮鞋,正要登车。曹晦厂老先生扶着手杖,却来相访,因道:“晦老我不能留你坐坐,怎么办呢?”

  曹晦厂摇着半头白发道:“我知道你要进城,特意来会你说几句话。谈伯平的病,这两天加重了,我看非进医院不可。我听说你和夏山青成了朋友,他和女先生订婚,一定是同情我们的,可不可和他借几个钱,帮伯平一下。我想只要你肯开口,他决不会拒绝的。”

  唐子安抬起手来骚了两骚头发。曹晦厂道:“我知道你有困难,好在谈伯平的事,傲霜也是知道的,你或者向她提一提,也可以。”

  唐子安道:“我老早听到说伯平病加重了,又听说他拒绝朋友去看他的病,所以没有去探问他。”

  曹晦厂道:“你若可以缓一刻进城的话,我们马上就去看他。”

  唐子安道:“一切的应酬都在明天,这时当然可以去看看他。”

  曹晦厂没有第二句话,引了他就走到了谈先生那个寄宿舍里来。他果然是闭户而居,所幸他的夹壁窗户格子上,还有两块玻璃。唐子安就贴着玻璃,对了里面望着,见谈伯平穿了件蓝灰布烂棉袍子,躺在一张藤睡椅上。睡椅上垫了一床棉被,他脸色惨白的,微闭了眼仰面而睡。于是连叫了两声伯老。他缓缓的坐起来,拖着声音道:“子安兄吗?”

  答道:“是的,我和晦老来看你。”

  他摇摇手道:“老朋友,我不行了,很感谢你。你不必进来,我是很重的肺病。”

  唐子安道:“没关系,你又不满地吐痰。”

  他拱拱手,又摇头。晦厂道:“好罢,我们不违背你的好意,不进来了。你好好的将息着,心里想宽些,子安兄进城去和你想办法。”

  谈伯平睡着点点头。唐子安皱着眉,对曹晦厂互看了一眼,只好隔窗告辞。晦厂送了几步,握着他的手道:“子安!你必须和老朋友帮点忙呀。”

  说着流下泪来。

  唐子安心酸一阵,点了头道:“我一定竭力而为。”

  他带了满腔的哀怨,坐汽车进城。夏山青将他安顿在公司里,将上等精致房间款待,晚上就备了一桌上等的酒席,约了许多朋友相陪,吃到晚上十点钟方才兴尽而散。他们订婚的时间,是下午一时,上午颇有余闲。唐子安就首先到梁发昌公司里去参加开幕典礼。

  这公司也是四层大楼,门口交叉着新的党国旗,一列停了好几辆小座车。一进大门,在门廊下横列了一张写字台,上面放了宣纸裱的签名簿,三位穿漂亮西服的青年,笑容满面,站在那里招待来宾。唐子安被引到二层楼一座大客厅里:V字形的几张长桌拼列着,上面摆花瓶和许多西点碟子。来宾在四面的沙发椅子上坐下,四五名茶役,将瓷托盘托了咖啡杯子、糖果碟子、纸烟听子,轮流敬客。梁发昌穿了新制青呢西装,站在客厅门口,一一和来人握手,连说劳步。他和唐子安握了握手,笑道:“现在怎么样?还好?”

  唐子安只说了一句还好。第二个客人又来了。唐子安看这样子,主人是不能和客人谈话的,只坐了十分钟就告辞而去。

  夏华二人订婚的所在,是重庆最有名的皇后大厦。他走到皇后大厦,那钢骨水泥的五层大楼外面,已是停了十几辆流线型汽车,直摆到门口翠叶牌坊下。华傲霜正坐了一辆汽车,由远处而来,笑容满面的下了车。她穿了件大红织金缎子的旗袍,烫着乌云卷的头发,颈脖子上挂了一串珠圈。刚上台阶,看到唐子安,便笑道:“劳驾劳驾!”

  等他向前,伸了雪白的手和他握着。就在这时,一阵浓烈的香气,袭进了人的鼻子。他辨白着这是脂粉香气,不免抬头看去,这就看到她脸上有红有白,画着眉毛,一笑红嘴唇露出白牙。便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华小姐至少年轻了十岁了。”

  她笑道:“你还和我开玩笑呢,老朋友。”

  就在这时,猛可的霹霹啪啪一阵响声,原来是这里欢迎华小姐的爆竹响了。接着,又是好几位穿漂亮衣服的小姐迎了出来。大家像众星拱月一般的,把她拥进了皇后大厦。唐子安站在台阶上,倒有点发呆。心想一个人要变,变得也就真快。生活环境变了,就连相貌也变了。就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句子安兄。回头看时,是洪安东老友,穿了一套毕挺的毛呢西服,拿了一根精致手杖,站在面前。唐子安和他握着手道:“今天遇到老朋友多了,你也是来道贺的?”

  他点点头,但脸上没有笑容,带了一分郑重心情的样子。他见唐子安注意着,便道:“我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早上我去看谈伯平兄的病的,唉!他在早上九点钟过去了,也可以说为抗战而牺牲了吧!”

  唐子安道:“哎呀!那怎么办?我要回去和他料理身后哇。”

  洪安东道:“我正为此事而来,我们得想法子,和他抓一笔钱。”

  唐子安又呆住了,说不出活来。可是男主人夏山青先生满脸是笑容,走了出来,笑道:“唐先生,请,请!”

  他把要流出来的眼泪忍住了,和这位新朋友握着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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