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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尽在不言中(2)


  老姨太笑道:“出了阁,也不要紧呀。难道让我这老太婆带到北平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华傲霜笑道:“上北平,我也要去的呀,可别忘了我。”

  老姨太笑道:“不过我也要求你一件事,若是你请主婚人的话,也别忘了我。”

  华傲霜把脸飞红了,笑道:“没有的话,我这辈子也不用找主婚人的。”

  老姨太望了她脸上,微微的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这话难说,你不是我的干姑娘,我不说这话。既是我的干姑娘,我就多少要出一点意见。惟有女人知道女人,我倒不是随便瞎说的。”

  陆太太恐怕老姨太高兴了,什么话都说出来,坐在旁边不住的向她丢眼色。正好女佣人带了厨子进来,老姨太告诉她预备一桌很好的素席,才把这问题扯开。当天晚上,大家说笑,很是快乐。老姨太把这干女儿干孙女儿,留在楼上谈话,夜深方散。

  次日早晨,华傲霜还是过江去教书。不过她身上藏着那五万元的支票,也就自然的观感一变,觉得这样奔走劳碌去教书,一次所得共起来不过是几千元,身上这张支票,就够自己跑十次南岸,约莫是三个月的,真是会找钱,多的容易,少的困难。也没想到三十多岁了拜人家一位老姨太作干娘,这话传到士林去了,是不是有人笑话呢?不过现在教书的人,作投机生意的也有,去当小官僚的也有,甚至养猪种菜和小贩为伍的人也有,根本也就谈不到什么斯文扫地不扫地了。再说拜干娘这个举动,也是民间极普通的事。假如我拜的这位干娘是一位穷婆子也就坦然的认下去,不必顾虑有什么人笑话了。她由重庆到南岸,一路孤单的走着,就不住的想这些问题。今天那位美术教员李女士,也在学校里,二人同住一间寄宿舍,下课之后谈天解闷。华傲霜道:“有几个礼拜没有见着你了,总是你去我来,今天怎么又会在这里的呢?”

  李女士未说话,先叹了一口气道:“家用入不敷出,少不得又来一套开源节流的老办法。流是无可节了,我家现在是每餐一样小菜,三个月了,没有添过一寸布,连补袜底的布,都是向朋友们讨的。想来想去,还是开源。我们丁先生是外勤记者,终日在外面跑,不能兼差,只有我在学校里多兼几个钟点,倒还挤得出工夫来。我兼的是代数,根本就是怕看的数目字。为了吃饭,有什么法子呢?一星期我要看上百本卷子数目字,简直要看得头昏眼花。我的家,离学校太远,要过两道江把卷子带回家去看,没人送来,等我亲自带来,学生又来不及作练习题。所以我到学校里来,老老实实的教书和改卷子,就一次解决,免不了要在学校里连住三晚。物价每三个月一跳,我们的收入,可不会三个月一跳呀。华老师,我是非常的羡慕你的生活,闲云野鹤,自来自去,不用负担丝毫本身以外的消耗。”

  华傲霜微笑道:“你还羡慕我的生活吗?这也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李先生见她坐在窗户边一把竹椅子上,偏了头微微向外发笑,好像她说这话,完全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因就向她望了笑道:“华先生的意思,以为我不能了解你那孤独的苦闷。其实,我也很知道的。可是我这分不孤独,也不是作小姐的人所能了解。记得唐诗上有这么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乖’,我们这个贫贱家庭,那真有让人啼笑皆非的感想。假使华老师和我们能住两个月邻居的话,那就会给你添上许多文章材料。”

  说时,她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

  华傲霜听她这话,料着他们夫妻之间,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不多问了。不过在自己心里,倒是添了一种愉快。把这天的英文教完了,赶快收拾着旅行袋就要过江去。那个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李先生问道:“华老师星期一早上,不还有两堂课吗?”

  她笑道:“我不能在这里闷度星期,后日再来罢,明天我有点事情要在城里处理。也许星期一我要请两点钟假。”

  李先生道:“还是不要请假罢,一来是这里的学生舍不得这两堂课,二来是今天晚上这里有个谈话会,希望参加一下。”

  华傲霜笑道:“我知道的,是先生们讨论福利问题。我想,我也不必参加罢。我们是兼课的人,无所谓。”

  李先生听了这话,倒有点诧异,兼课的教员,为什么就不必参加这个座谈会呢?兼课的教员,就不需要福利吗?李先生心里这样想着,就不免对了她出神。华先生忽然有点觉悟了,笑道:“我觉得在这学校里历史很浅,似乎不必多什么事,恐怕也没有发言权。不过要我凑凑热闹,我倒也无所谓。”

  两个人正这样谈着。有两个专任男教员就来相访,悄悄的说着今天晚上的座谈会,务必请参加,我们觉得人越多越好。华傲霜拘于面子,只好答应了。

  到了晚上,教员们在教室里点起汽油灯,拼拢了桌子,摆上花生米和饼干,用大瓦壶盛着浓茶,用饭碗斟了茶喝。大家就这样的围了桌子,轮流的说着各人的痛苦。有的说是三年来没有作一件衣服,有的说孩子的学费缴不出,有的说太太生了病没有钱买药吃。正这样痛苦陈述之下,有的说教书所入,不如一个拉人力车的,有的说不如码头上一个脚夫,有的说不如人家银行里一个起码茶房。大家越说越悲恸,越说越气忿,结后一句话,就是学校若不和同人设法,这书教不下去。华傲霜默默的坐在椅子上,只是吃花生米,一个字没有提。她心里就是那样想着,这里的兼课,这不是最后一次,也不会来多少次了。

  校长和教务主任,都十分的客气,又何必向他提出什么要求?有人也曾向华傲霜要求,请她发言。她只笑说,她和各人的意见相同,没有什么话说。所以先生们因为她是新来的先生,觉得她不发言也有道理。可是李女士对华先生是有相当认识的人,遇到这种场合,她是要发言的,看她这时的态度,漠不关心,好像是有所恃而不恐似的,便望了她微微的笑着。华傲霜知道她里面有文章,不过她是为什么发笑,却还猜不出。反正自己是无意拉这个学校的散车的,得罪了教员先生,也无所谓,也就回了李先生一个微笑。李先生虽也不明白她这一个微笑是什么用意,但可以知道她对自己一笑,不会怎样满意的,自也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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