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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生活与臭味(2)


  陆太太看了看她的脸色,微笑道:“华先生,就在你这几句话上,我看苏先生,也不是一个平常的男子。他若果然是个平常的男子,不会把你这十年来安定了的心,又重新摇动起来了。不过你让我出点生意,这倒不是坐在家里可以想出来的,最好能去让我见见他,能和他有两次见面,谈出一点情形来,那就更好对付了。”

  华傲霜立刻连摇了几个头道:“和他见面,那我千万也不再存这个想法。”

  陆太太笑道:“自然,不必让你去引我见他。这事我在心里,反正我得想法子和你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得打起精神来作事,要打起精神,提高兴趣,是要紧的。吃过午饭,我们同出去看场电影,高高兴兴,我们明日下乡去。”

  华傲霜听了这个建议,依然未可置可否,她心里实在是痛恨苏伴云这样的不顾情义。可是就把他这样抛弃了,也不是自己所愿意的,心里带着五分勉强,又带着五分愿意,在章公馆吃了那餐午饭,然后一路上街去。计划虽是去看电影,却还没有决定到哪个影院去。两个人正在大街上走着谈话,商量这个去向。忽然身后有人追着连叫了几声华先生,回头看时,就是那位拉散车专家梁教授。他这时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茶青西服,胸襟敞着,露出里面翠蓝色细毛绳背心,领口上更露出一条柳条纹领带,脸刮得干净,越显出嘴上那一撮小胡子黑而又密,透着年轻得多了。他站住了脚道:“梁先生,换了一身装束,我几乎不认得了。”

  梁先生笑道:“不要见笑,我这也是到一方,学一帮。请到我们号上坐坐,好吗?”

  华小姐本可不必和梁先生周旋,但是看到追来喊叫着,恐怕他有什么话说。而且想到办合作社,也少不了求教于这种人,便介绍着陆太太和他认识,随了他后面走。他由一个店面里引了进去,先就让人感到一点不平凡。这店面分作两座,柜台左边卖纸烟,右边卖手巾袜子化妆品这类的百货,相当的拥挤。穿入这店面,有个蟹眼天井,是所旧式的住宅。堂屋里摆了四张桌子,上面淋漓着残汤和饭粒,像是刚才聚餐过去的。屋角上有点空地,堆了几只蔑篓子,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货物。由这屋角进去,是堂屋后面一条暗夹弄,有板梯上楼。沿着楼栏千向里,又是个蟹眼天井。围了这天井四周的楼房,全有人声,说了各种不同的方言。在这点上,可以想到这楼上住的人口之杂。

  梁先生将她们由一条堆着蔑篓的楼廊上绕过几处房门口,引进楼厢右边一间屋子里来。这屋子很大,中间四张小写字台,连成一气。桌上除了文具之外,还有算盘,帐簿,信纸,信封,茶杯,烟碟,一大匣子木戳,麻线团,牛皮纸卷,这已经使桌子堆得毫无隙地了,却在这中间还放了大小纸盒子,印刷好的五彩仿单,大大小小的化妆品,料器瓶子和罐子。这桌子四周的地方,就只有个茶几,其余全是成捆的纸张和几百个大小罐头。所幸这屋子里还没有人,似乎还腾出了屋顶以下、桌子以上的一片空间,让人透气。主人横着身子走入桌椅缝里,请两位女宾在写字台前两张小藤椅子上,一顺坐了。他将茶几上的热水瓶取过斟了两玻璃杯开水,送到客人面前,也坐在桌子对面相陪,笑道:“对不起,我这里可没有待客的客室。”

  华傲霜已把这屋子打量够了。便笑道:“这是梁先生办公的地方了?”

  梁先生摇摇头笑道:“我们现在作了商家,不谈办公这个名词了。这里是我几个同事商量生意经,盘算帐目的所在,顺便也堆点小量的货。说漂亮一点,叫写字间,其实是一间不成体统的帐房。”

  陆太太笑道:“在重庆市上,能在堆栈店面以外再找这样一间写字面,这已经是有规模的商业了。有些游击商人,连住家经商全在一间屋子里,他们一般的一作几百万买卖,真正会挣钱的商人,于今是不挂招牌,不要铺面,甚至是不要堆栈的能手。”

  梁先生将桌沿轻轻的拍了两下,笑着连说对对对!因道:“陆太太经营过商业吗?”

  她道:“从前我们先生在世,是办合作事业的。老实说,于今办合作事业的,有几个是为社会服务,还不是作生意!所以我们从前也在商场上走走,和商人来往。”

  梁先生皱了眉,又点点头道:“我不也是吃粉笔的人吗?一家学校不能养活着我,就在外面四处兼课。到了后来兼两点钟的钟点费,不够在小饭馆子里吃个八成饱。兼课,人家叫拉散车,于今看起来,简直名实不副。哪个街上拉人力车的,混不饱他的肚子?因此,我不敢唱那高调,说什么紧守岗位,干脆,我改行作生意。自然,这是于良心有亏的。可是我要生活与生存呀!”

  华傲霜道:“规规矩矩作商人,这也不见得于良心有愧。”

  梁先生将头向后一仰,笑道:“作商人要凭良心,谁有许多田地房产卖了来赔本?现在无论作什么生意,都是抢了或等了机会进货,同时也是抢了或等了机会抛货,终日无事,就是打听哪一项货要涨,哪一项要跌,货买到了手,放在家里囤着,只要是天天看涨,人家等着救命也不卖出去。譬如西药就是个例子。货要跌,谁先得着消息,谁就捡了个大便宜。只要有人买,图个脱手,至亲好友也不告诉他一句实话。于今作生意,要像抗战以前似的顺序进着货,顺序卖出去,那是没有的事。那么,你哪儿凭良心去?”

  说着将手向身后一堆罐头一指道:“据同事的说,原来这些东西,是一家糖果店倒给我们的,实在是讲了三分面子帮友朋一点忙。谁知这东西买进之后,两个月没有涨价。没有涨价,我们就吃了赔垫资金的亏了。于今的资金照例大一分算帐,七个月的利上滚利,是一万变二万。你若是借钱买货,把货卖了还人家的钱,除了赔个干净,还要加一倍资本才脱得了手。因此,这些罐头,原是大赔而特赔的。前两个星期,居然有熟朋友愿加二成,收买我们的。大家一想,蚀本就蚀到底,不卖。谁知这几天,天天涨,涨上百分之一百五十了。我们除了捞回本钱之外,还可以赚一点钱。你看,就凭这点东西,我们第一次为了讲交情而吃亏;第二次为了不讲交情,才免得上熟人的当。作生意真是硬碰硬,非六亲不认不能挣钱。你再看这样一个环境,若是不挣几个钱,自己太对不住自己了。”

  说着向这屋子四周看看。华傲霜叹了口气道:“前两天,遇到下雨,在雨里奔走,真是烦躁得人够受的。我们在乡下教书,自然是清苦,但苦字上这个清字,在重庆城里找不到。城里所看到的,满眼都是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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