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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也是最后一课(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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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傲霜听他这话,好像是说洪安东已不打算靠笔吃饭,而且所改的职业,也不怎样高明。正想再问一句,可是那边两个和泥巴的孩子,有一个哇哇的哭了起来,正是有个孩子两手插入泥浆里,拔不出来,另一个孩子在拉着。唐先生回头看到了这情形,也来不及和华傲霜打招呼,拔步就向他家里跑了去。她呆着望了一会,却也只好抽身走去。但她对于鸽子笼的那番思虑,却丝毫不曾减少。她想着洪安东也要改行了,虽不知道他改的是什么行,总不会还是靠拿笔杆吃饭吧?这件事,倒也值得向他去探听探听,多少还可以作自己一个参考;反正今天心里有点心绪不宁,回家枯坐,更显得不安。就找着洪先生去谈谈也好。 她这样的想着,掉转身来就顺了到洪家的那条路上走。还不曾走到一半的路呢,却看到洪安东手上拿了一本书从从容容的走来。他手上还拿了根棍子呢,却是一下一下的在地上撑着,和他的步子相配合。她就迎着先叫了一声洪先生。洪安东站在她面前几步,望了她道:“在原野上散步散步吗?” 她摇着头笑道:“没有那种闲情逸致。” 洪安东笑道:“这是自然。在这个年头,谁又有什么闲情逸致?但是在我的话,越是心里焦急,我就越喜欢散步。没有事吗?等我上完了这点钟课,我们找个小茶馆摆摆龙门阵。” 华傲霜笑道:“看洪先生这样子,好像今天是很悠闲吧?” 洪先生把扶手棍插在地上,左手举起了那本带的书,将右手拍了一下道:“这是最后一课了。不过我得声明一句,这是就我个人而言。” 华傲霜道:“就洪先生而言,怎会是最后一课呢?” 洪安东笑道:“你不知道我的消息吗?我要改行了。就是今天这一堂课,以后我就离开这里了。” 华傲霜站着凝神了一会,笑道:“我可以问你,是改成哪一行吗?” 洪安东笑道:“那何用问,当然是作商家。” 华傲霜道:“商家多得很,是哪一个行当呢?” 洪安东笑道:“谈不上行当,就是经商,我们还依然是靠人吃饭。自然,我也无须守秘密,等我把这一课书教完了,下午摆龙门阵,我们痛痛快快的谈上一谈。我要告别这个圈子里的朋友了,大家痛痛快快的谈上一阵,也可以增进彼此间别后的去思。” 华傲霜听他的话,说的那样决绝,那简直是走定了,也只好苦笑中向他点了两点头。因为自己心里本来就是一肚子牢骚,听了人家为牢骚而改行,中心感动着,也就无话可说了。 洪先生因她没说什么,也就点个头道:“回头再谈罢” 于是拔起地下的手杖,一路摇撼着向学校走了去。这次是提前了时间来的,且先到休息室里坐坐。这里已有一位老先生架腿坐在破藤椅上,两手捧了一只粗瓷茶杯,在喝白开水,这是教史学的黄汉图,是个老教授了。他在旧的灰呢夹袍子上,更罩了一件毛蓝长衫,长长短短的露出几层底襟。且不论他尖削的脸上,已画了多少条皱纹,只看他两只鬓角,各各的蓬起两丛苍白的短发,这就知道他衰老得可以。他看到洪安东进来,就放下了架的那只脚,也许是他起身表示客气,也许他感觉得脚上那双青布鞋,未免太破旧了,因此放下而收藏起来。洪先生是个要去的人,对于这种紧守岗位的劳苦老同志,倒格外表示了敬意。这就向他点着头道:“好几天没有看到黄汉老了。” 他喝了一口开水,笑道:“我是个懒人了,只要不上课,我就闭门在家里坐着。原来是为了少出来,少花钱,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习惯了。很热的开水,喝一杯罢。家里已买不起热水瓶,喝开水,每日也不免有个固定的时候。” 洪安东叹口气道:“真没想到这样不成问题的事情,也成了生活上相当的烦恼问题了。真叫我不能不走。” 他是随口的一句话,把心事却说出来了。黄先生这就望了他道:“你老哥早就说着要走了,走到现在,还是常在这休息室里会面,那也是实在的话,又让我们走到哪里去呢?” 洪安东道:“这回我倒是真要走了。” 说着把手上的书本举了一举道:“我今天是教最后一课。” 黄先生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望着他道:“你真是改行了?说改行,也将近一年,你是应该兑现了。改的哪一行,可得闻乎?” 洪安东看到老先生脸上有一番怪奇与兴慨的样子,倒也不好详细的说什么,摔了一句文道:“老大嫁作商人妇。” 黄汉图很无精采的又坐了下去,将头微微的摇摆了几下。洪安东笑道:“汉老,你不必为我叹惜。我自己觉得很渺小,改行是无所谓。第一,我们干的是应该丢下茅厕去的文学。虽是不教书了,这与当前的文化,并无影响。至于这一门功课,在本校里,也是无足轻重。因为这些缘故,所以我之离开岗位,自问对人对己,都无妨碍。我已向学校辞职了,大概有人代我的课。” 黄汉图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虽不妨承认现在暂时可以不需要文学,但我们却不能承认永远不需要文学。假使……” 正说到这里,空气里已传着上堂号的声浪。洪安东便站起来,笑道:“汉老,我们过天再谈罢,我要去上这最后一课。” 黄先生也站起来道:“我也是要去上课,我到愿意和你谈谈。” 说着话,两人出了休息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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