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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先生将何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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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教授见她面前已放好碗筷,立刻就将一盅白饭拿起,向她空碗拨下去,笑道:“这哪里算是请客?等到这个比期过了,我或者能够赚得小小一笔款子,那就可以大大的请你一下子了。” 华小姐已扶起筷子来吃饭,便笑道:“能赚多少钱呢?总有好几万元吧?” 梁先生笑道:“在我们教书匠圈子里谈钱,是不敢论万的,可是一到了作生意买卖,几万两个字都不大适用。我现时还不算商人,自然还不够那资格。但是人家挣大元宝,我啃一点儿元宝的边,究竟也不止是我们一个月的钟点费。” 她笑道:“这样说,一定也是几十万了?梁先生改行才多少天,就有这种办法,这样看来,我也大可以改行。只是重庆这社会,还没有女子经营的商业,要不然的话,我也改行来经商。” 梁先生笑道:“怎么没有,且不要说平常在大街上,可以看到老板娘坐柜台和妇女摆摊子的。大公司里,妇女投资的有的是,就是作游击战的商人,也少不了娘子军。因为你平常不大留意这事,所以你看不到。” 华傲霜笑道:“我根本没有把街上摆摊子的妇女列为商人,她们不过是帮助家里人作个别动队,算不得正式经商。我的意思,是说或跑码头,或坐在家里作投机生意,简直算一个商人单位的女子,不曾看到。” 梁先生两手扶了筷子碗,且不用饭,头向后一仰,笑着高声道:“有有有!而且是大得其法。你若愿意知道这类事,我可以举几个实例出来。” 梁先生这一番高声大笑,引得前后左右几个座头的食客,都向他望着。华小姐还没有忘了自己是个大学教授,又是个老处女,凭了自己这点身分,还不能在饭馆子大谈其生意经。便低声笑道:“改日回到文化村里去,我们泡上一壶茶,详细的谈谈罢。这资料,一定是足够我和特约的杂志社写两篇文章的了。” 梁先生看了她的颜色,就知道她不愿把这话向下提,也只好一笑了之。 吃完了饭,梁先生更不用华小姐再费一点谦逊的话,他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大把关金票子来,看去怕不止一两万元,立刻掀起两张交给伙计会帐。她心里也就随之想起来,在学校里拿薪金的时候,经过了几度借支,每次拿到手的总数,还不及这一半的又一半。而拿回家去之后,和太太还得开一个临时经济会议,商量将这份薪金如何支配全月的用度?梁先生现在是换了一个人,口袋里几乎藏有三个月的教授薪金,在街上零花。人生在世为什么?为了绅士架子呢?为了丰衣足食呢?她一刻之间,生着变化不断的幻想,未免凝视了梁先生的姿态。梁先生脸上始终含了微笑,他没有介意到人家对他的注意,或者就是注意到了,他也以人家向他注意为荣。于是含着笑向她点头道:“不恭不恭!我在城里,还要住几天,华先生在南岸教书回来,可以打个电话给我,我们还可以继续谈谈。” 华小姐道:“我到哪里去找你的电话号码呢?” 梁先生自笑着说了一声大意,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了她。她接过来看时,上款印着协进百货公司协理。梁先生原叫又栋,现在名字也改了,是发昌,纯粹的一个招牌字样,下款是地址与电话,而且电话号码是两个。她笑道:“这是梁先生的名片吗?” 这时二人已走出了饭馆子了,站在街头人行路上。他低声笑道:“你以为发昌这两个字过于庸俗吗?既然作生意,就讲个怎样能挣钱怎样好,我之所以改名字,表示我改行求其彻底。” 华小姐本来想把女学生想请他补习数学的事奉告,现在看他全副精神都贯注在生意上,这种卖苦力的事,无论是挣钱或者谈交情,都没有和他交代之必要。于是含笑和他告别,直向章小姐公馆里来。 偏是章小姐看电影去了,留下了个字条,上说:“华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告诉佣人,不必客气。” 她这样说,倒是真的做到了,有个专门伺候章小姐的女佣,就引她到小姐卧室里去。这章小姐是特别的敬爱先生,把自己的卧室腾出来招待,而自行到别间屋子里去住。华先生走进这间屋子来,先须经过一间小小的书房。在学校里,章瑞兰不是个高材生,平常也不见她谈什么学问,可是这小书房里,就设下了四张紫檀玻璃书架,里面全塞满了中西书籍,而且陈列得像刀削的一样。玻璃窗户垂着绿呢的窗帷,下面横列着写字台,桌角上放着彩图绿纱底的桌灯罩。一只黄釉青花的瓷花盆,栽了一盆粉红的小茶花。那灯光射在上面,透着特别鲜艳。桌上一只福建彩红雕漆的文具盒子,放了文具。紫檀的桌面,放着玻璃板,下面并没有信件文稿,压住几张外国明星照片。桌外是弹簧的写字转椅,紫绒的椅垫。屋顶上更垂下宫灯式彩纱罩大电灯,照着屋里通明。 她走进屋来,只在眼光一瞥间,她已觉得这里的布置不凡,极够人生的享受。脚下踏着寸来厚的地毯。走进了书房后的卧室,这里不是前面书房里带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意味,这屋子里却是一色立体式的摩登家具。除了一张铜床之外,其余都是乳白色的油漆。大概章小姐是喜欢素雅的,小沙发上的软靠,是白缎子绣花的,床上的被褥,也都是白缎子或白布的。但它又不全白,床单角上绣着几只紫蝴蝶,缎子被面上,绣了几片淡绿竹叶。这正合了华先生爱好,在清淡之中,仅是略略有点艳丽。她坐在小沙发上,刚一休息,立刻有另一个年轻女仆,打了一把软绵绵香扑扑雪白的手巾把,送到她手上。随着是玻璃碟子,送着干果子来了,江西御瓷盖碗,送着茶来了。那个迎接的女仆,笑盈盈一鞠躬道:“华先生要什么,只管打桌上的铃,外面书架子没有锁,华先生可以随便看书。” 说着又一鞠躬,然后退去。 华傲霜支脚坐着,向屋子四周打量了一番。心想:好一种战时享受的生活呀!这样人家出来的小姐,她怎么肯到大学里去读书呢?章瑞兰的父亲,无疑的是个大资本家,可不晓得她的祖父是不是个商人,但也不必远溯上去,只凭他父亲半辈子经营,大概就够他一家享受几代了。不见眼前的商人,一挣就是好几百万吗?梁又栋的算盘是对的,教书落个清高的身分,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坐在家里,终日愁着柴米油盐,家里人不抬举你,走外面一身寒酸,谁也瞧不起。你甚至拿了钱到店铺里去买东西,店老板都疑心你买不起。再看那个王玉莲的家庭罢,一个唱老戏的女孩子,在中国旧社会里,真是人类中一个起码脚色,现在不然,她有了钱,一切享受都比普通人高一筹。那个苏伴云先生,至少也是个读书种子,既当过教授,又做了机关上宾,他就甘愿在她们家作食客。 假如我有王玉莲那末一个家庭,老早就可以天天请他到我家里来喝茶嗑瓜子而谈天了。她一个人沉沉的想着,竟忘了身子在哪里。端着茶碗喝了两回茶,情不自禁地将干果碟子里的花生米,抓了一把在手心里,一粒粒的送到嘴里去咀嚼。而她的心里,还是在想着,自己孤芳自赏了这多年,那有什么用?就不如一个唱老戏的女孩子。自己在大学教书,人家是中学还未曾毕业,看她那样子,不但是生活问题容易解决,就是婚姻问题,也极容易解决。这样看起来,读书真不见得与人有什么好处,甚至知识高一点,也不见得与人生有什么好处。她一面想心事,一面抓着花生米吃,不知不觉的,却把那一碟花生米吃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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