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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饥来驱我学陶潜(3)


  梁先生笑道:“虽然没有提着米口袋,可是这次进城,不为其他,就为了提用四斗平价米来,有什么办法!饥来驱我学陶潜,要折腰,五斗米都谈不上。”

  苏伴云知道这一位先生健谈,王小姐的时间是扣算准了的,怎好多谈,便笑着点头道:“明日中午,我们坐个小茶馆儿谈谈罢。”

  梁先生道:“我明天一早,就要扛来下乡。唉!”

  苏伴云也不等他再向下说,点着头说再会,自和王小姐走了。梁先生站在路头,回望了他们的后影,心里想着,他还有这个兴致,带着年轻小姐看电影。大概他是不教书了,教书的人不能担此重任。

  苏伴云陪着王小姐坦然的走去,他没有介意到梁先生会有所感触。吃过饭后,由小馆子里出来,却又碰到了梁先生。这回他走得匆忙,只点了个头,他前面有个穿破衣服的半大孩子,将竹竿挑了两小口袋米,引着他走去了。王小姐低声问道:“这位先生是公务员吗?”

  苏伴云道:“是一位教授,大概是家里人口多,终日为着粮食打算。上次我遇到他,亲自提了半口袋面在街上走。今天可又遇到他,背着两小口袋米走。”

  玉莲道:“这两小口袋米,就说的是四市斗,这四市斗米,挑下乡去,要多少运费?”

  伴云道:“你不见他身体魁梧吗?现时在街上,他总要顾全一点斯文体统。到了郊外,搭不上舟车的话,他就会自己挑了回去。”

  玉莲笑道:“那也怪可怜的。老师,你改了行罢。”

  苏伴云道:“改行,改作那一行呢?我到你们戏班子里去当名龙套。”

  玉莲笑道:“当然还是苏先生所能干的。”

  苏伴云道:“这不结了,就是让我去当名龙套,我也干不了。请问,教我怎样的去改行?”

  玉莲听说,微笑了一笑,昂起头来将嘴向前一努。苏伴云看时,是一幢新起的砖墙四层楼房,正还不曾了解她叫自己看些什么。她又接着笑道:“这是一家新建筑的银行大厦,假使让苏老师在这里坐一把交椅,你没有什么办不了的。”

  苏伴云笑道:“你把这里当了忠义堂、分金亭了。我又没有学过银行学,也没有学过会计,怎有资格在这里坐把交椅?”

  玉莲道:“干银行的,都学过这个吗?只要有钱就成啦。”

  苏伴云道:“不要痴人说梦,还是梁先生的话,饥来驱我学陶潜,我去找一个有五斗米的地方折一下腰罢。”

  二人说笑着,一直到了戏馆子门口,伴云说是有点事,没有送她上后台,自回松公馆了。其实他并没有事,和王小姐谈到改行,兜起一肚子心事,想到明天的中饭,还没有着落,得赶快回去想想法子。

  到家刚坐下,居停松先生身穿西服,口衔雪茄,含着笑容慢慢地走了进来,伴云刚起身相迎,他取出口里的雪茄。凭空弹了两下烟灰,笑道:“饥来驱我学陶潜?”

  伴云笑道:“兄台怎么知道这句诗?我也是今天晚上才由朋友口里学来的。”

  松先生道:“彼此一样,我也是一小时以前,在朋友口里听来的。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愿去昆明了。”

  说着他在藤椅子上要坐下去,他猛可的记起前事,又看了看,方才缓缓坐下,那椅子终于是摇撼了三五下。伴云笑道:“此话我不解。”

  便在床沿上坐了。松先生扭过身来,对他脸上注视了一下,手指夹着雪茄吸了两下烟,然后笑道:“我只知道你常听戏,我还没想到和王玉莲有这样熟。实不相瞒,我有个约会,回来没有坐车,在街上散步。看见你和她一路走,我随在你后面,走过两条街,你都没有发觉。”

  苏伴云道:“这并无什么罗曼司,她是我的学生,她今天请了我吃晚饭,我送她上戏馆子。”

  松先生道:“这个我也不管你,你现在不计较五斗米折腰了?”

  伴云道:“我的话你全听见了,我也不必否认。我既不能老在你府上作食客,你介绍了我的职业,我又不能去就,我自不能不有个打算。”

  松先生道:“你只要肯和我帮忙,又何致在舍下作食客?你这位大学长,总觉在我的机关里工作有些委屈身分,宁可到别处去为五斗米而折腰,也不肯在我这里为一担米而点头。你有了这样一个主张,我的确是啼笑皆非。”

  苏伴云道:“哪有这话?有道是打虎还要亲兄弟,同学共事一堂,那不正是宾东两方面所乐观其成的吗?”

  松先生笑道:“你以前不曾有这种见解吧?若有这种见解,我何必介绍你到昆明去?”

  苏伴云对于这一反问,倒是无可反驳的,只是微笑了一笑。松先生将雪茄放在嘴里抿着,坐着沉默了约有三分钟,便拿了雪茄再连弹两下灰。他是有这样一个习惯,每当拿雪茄弹灰之后,就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伴云便沉静的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他果然笑道:“现在有个秘书位子空出来,你愿不愿屈就呢?”

  苏伴云听到,心里就想着,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当秘书。我要在你手下当一名秘书,早就当了,何待今日?可是他并没有这个勇气,能在嘴里吐出一个不字,只是向居停微笑了一笑。松先生笑道:“你念的那句诗,是有语病的。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学了他,还有什么饥驱人?分明是人驱饥呀。我们老同学,根本用不着你折腰,你也无须去学陶潜。”

  苏先生道:“这好像是一句成语,不是我那朋友的大作,错是不会错。要知道陶潜虽不为五斗米去束带见督邮,可是他为了五斗米作彭泽令。”

  松先生把他的雪茄头丢在痰盂里,拍了两手笑道:“好了好了!就是这样说,学学陶潜罢。到了必须你折腰的时候,不打破你这个原则,还是由你解印而去。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苏先生站起来,也只好对主人再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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