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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乐也(3)


  丁了一道:“这样说,苏老师大有先支三个月学费,然后再来上课之意。”

  苏伴云道:“现在公教人员虽穷,倒还不致于见面就借钱,我先声明。”

  说到这里,王小姐正好又由屋子里走出来,他便带了笑容向她望着。因道:“千万不要提到学费两个字,我愿和王小姐彼此交换知识,每天来和王小姐补习点把钟国文,王小姐就教给我一些戏剧知识。”

  玉莲笑道:“苏先生要知道老戏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

  丁了一笑道:“说不定苏先生也预备下海,将来可以和你配戏,你看他这长圆的脸,最好挂胡须,不生就是个老生面孔吗?”

  玉莲一反问,伴云本感觉到没有法子可以答复丁了一这样的开玩笑,就把这个难题牵扯过去了。王老太和她小姐都嘻嘻的笑着。玉莲随身坐在苏伴云下手一张椅子上,似乎就在这口头定约之中,彼此有点师生关系,更觉亲热些了。便问道:“苏先生,你看我应当买些什么书念呢?现在报上又登着广告,有《古文观止》发行,若是念这种书的话,不觉得有点开倒车吗?”

  苏伴云正想插嘴说话。王老太却插言道:“要叫老师,叫先生那太普通了。”

  玉莲觉得突然改口,倒有点变转不过来,便笑道:“还没有拜老师呢。”

  苏伴云两手同摇着道:“千万不要来那些俗套。王小姐愿意《古文观止》,也无不可,我们看这些古董书,欣赏它的技巧,并不承袭它的意识。这倒无所谓。明天或者太急促一点,就是后天罢,下午四点半钟,我就开始来和你补习功课。四川人的话,别别脱脱,就是这样办,好不好?”

  玉莲笑着点点头道:“好的,我明天就去买书,我还想念点英文。苏先生看念哪种书好?”

  王老太头一摆道:“唉!叫老师,怎么又叫先生呢?”

  玉莲红了脸,笑着将牙齿微微咬了下嘴唇。苏伴云笑道:“我们不要拘形迹,叫老师可,叫先生也可,先生不就是老师吗?”

  丁了一架了脚坐着的,突然的把两脚放齐了,身子微微向上起着,笑了摇头道:“不!老师与先生大有分别。先生这个名称,代表不了老师。譬如王小姐就叫我丁先生,那决不能说我也是她的老师。王小姐,你看我这话对不对?”

  玉莲只是微笑,望了人说不出什么来。苏伴云道:“关于英文的话,中学的英文,我还可以凑付教教,再高升一点,我就怕办不了。”

  玉莲笑道:“苏老师,何必客气,对学生似乎也无须客气,我就念念《天方夜谭》这类故事而已。”

  她这样几句话,本是很平常的,可是在旁边的丁了一,却是嘻嘻的笑着,笑得要将嘴角撕破。苏伴云望望他,他还是笑。心想既是作了人家的老师了,就不能再出之以玩笑的态度,便向玉莲点点头道:“好的,我就找本故事书来教你罢。”

  说到这里,墙上挂的时钟猛可的响了七下,因起身道:“王小姐该预备上戏馆子了,丁兄我们走罢。”

  丁了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纸烟灰,笑道:“该走了,我们真也打搅得可以。”

  于是客人告辞。

  两位女主人一直送下楼,送到大门口。玉莲道:“老师,就是后天下午四点钟开始了。”

  苏伴云道:“好的,请回,我不会失信。”

  丁了一也再三说着打搅。二人走出这条巷口,他先打了一个哈哈。苏伴云道:“丁兄,你有点恶作剧,你只管在一旁怂恿,弄得我骑虎难下,非答应来和她补习功课不可。”

  丁了一道:“我看你高兴的不得了了,怎么说是骑虎难下呢?”

  苏伴云道:“我也不致于教得一处家庭课,高兴得不得了吧?”

  丁了一道:“我一点不委屈你,你真是乐的不得了。当然,你不是为了那区区一点钟点费,而是为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苏伴云道:“难道你以为她是天下英才?”

  他道:“至少你是这样想的。我刚才嘻嘻的笑着,不是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又只管看着我吗?我笑的不是别的,我笑着她第一次叫你一声老师的处女作,我不知道你当时有何感想?但是我就非常之愉快。”

  苏伴云道:“教了这多年的书,被人叫一声老师,有什么希奇!”

  丁了一道:“但是由一个唱戏的女伶叫出来,而且是你心里所陶醉的女伶,这一声叫着,究竟有点不同。”

  苏伴云默然的走了一截路,笑道:“原来是引你去找新闻,结果弄成我得一个兼差。”

  丁了一道:“我的新闻有了呀,在腹稿中我新闻标题都拟好了。横题三个字,一乐也。直题双行,是章回小说体:王玉莲好学投老师,苏伴云称心得高足。怎么样?这是编排社会新闻的新手法呀。”

  苏伴云抱着拳头连拱两下,笑道:“千万不可开这个玩笑!”

  丁了一道:“怎么是玩笑?这虽是黄色新闻,还不失为社会的光明面。你觉得宣布出来,对你是致干未便吗?”

  苏伴云笑道:“你是新闻记者,你对这一类事件,自然有你的判断力。”

  丁了一道:“那样说就好。新闻记者,得到一条新闻,只要大之不违背国策,小之不揭发个人阴私,都有发表的可能。你难道能认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这是阴私?”

  苏伴云见他始终不失一分幽默感,便站住了脚,向他望着,很久很久,笑问道:“你真要发表?”

  丁了一道:“假使你认为这是揭发个人阴私的话,我就决不发表。”

  苏伴云摇摇头笑道:“你真让我啼笑皆非。不过在双方的友谊上说,我想你是不会在报上和我开玩笑的。”

  说着手提了头上的呢帽子,点点头道:“再会再会。”

  丁了一笑道:“你也是给我一个啼笑皆非呀。”

  苏伴云也不理他,竟自走向松公馆去了。当他一人走的时候,脸上也是不住的发着笑容。他心里想着,没想到开开玩笑,竟会弄得和王玉莲补习功课,作了名女伶的老师。虽然不如丁了一所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可是在这半年潦倒不堪的年月里,说起来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也就是一乐也了。想着想着,脸上又发生笑容了。忽然身边有一个人叫道:“苏先生好几天不见。”

  站住脚看时,乃是自称拉散车的那位梁教授。他左手握住他那顶九成旧一成新的灰呢帽,右手提了一只白布口袋。口袋的上层,一把扭着,成了布卷。口袋下半截,包鼓鼓的,像是里面装了东西,放在人行路地上。便和他点了个头,笑道:“进城拉散车来了?”

  梁先生在衣袋里抽出一块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面孔红红的,口里只是喘气。他摇摇头,操着不怎么纯粹的北平话道:“这是个乐子。”

  苏伴云道:“哦!这是得来的平价米?”

  梁先生道:“我所得的平价米,若只有这一点,那就糟了。拉散车,也有散车的好处,今天居然在南岸学校里分得半口袋面粉。这是北方人的至宝,我不能不背了回去。”

  说着惨笑了一笑,连连的摇着头。苏伴云不觉插了一句话:“此亦一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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