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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读书人卖书(1)


  洪安东是晓得华小姐这分个性的,许多斯文朋友,她都爱睬不睬,这样的作书生意的人,自不必向她介绍。因向前迎着道:“我是洪安东,阁下是七星八卦堂来的吗?”

  他道:“我叫易笃儒,曾写过一封信给洪先生的。”

  他说着这话,可就走了进来。华小姐可就向苏先生笑道:“我们走吧。”

  苏伴云本想看他们这笔生意是怎样的成交的,现在华小姐特地点明了要一路同走,若是不走的话,恐怕扫了她的面子,若说了要在这里看这笔生意作成,瞧瞧她这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谅着她也不会同意,便只好站起来笑道:“我们暂且告辞。洪先生若有功夫,下午我们不妨坐坐小茶馆,再谈谈,我料着洪先生这几日也是相当苦闷的。”

  洪安东要和书商谈价钱,自不便将客人留着,带了苦笑将二位送到天井里,只有一迭连声的说着简慢。客人去了,他快步走回房来,向书商连连点着头道:“易先生来到舍下,我们是欢迎的,因为易先生也是我们教育界同志。”

  易笃儒笑道:“说起来这话,那我们是惭愧之至。若稍微混得下去,谁也不愿去走上这第二条路。”

  洪安东道:“请坐请坐。”

  易笃儒道:“兄弟是抽空来的,还要赶回城里去呢。”

  洪安东一想,这位老板,大概是不受招待,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实在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干脆就谈生意罢。因先把桌上的《资治通鉴》,递一本过去,他拿了书在手上翻弄了一会,点头道:“这版子还不错,以先我有一套,比这版子还要好些,现在店里也有一部。”

  洪安东一听这话,这在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分明这一部书已是他不希罕之物了。便道:“我已把所要卖的书,都提了出来,放在书架子外面了。假如易先生觉得我书架子上的书有容易脱手的,就请看着谈价。实不相瞒,我是卖书还债的,势在必卖,只要大体上说得过去,我没有不放手的。”

  易笃儒将手上的书放桌上,然后对洪先生堆在各处的书,随便拿起来翻翻,然后又放了下去。洪先生跟了他走着看。他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子,问道:“洪先生一共是多少书可以出让?”

  洪安东便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交给他道:“要卖的书,和我所想得的价钱,都开在上面了,你请看。”

  易笃儒接过单子来一看,上面开的是《资治通鉴》共六十四册约价六千四百元,《五代诗别裁》八册,约价一千元,《辞源》上下续三册,约价三千元,《人名大词典》一册,约价一千元,《十八家诗钞》十册,约价一千元,《昭明文选》十六册,约价一千元。它一面看着,一面摇头,看到这后面还有几项书目,他不要看了,笑了一笑道:“这样的价钱,我们都卖不出去,而且像《五代诗别裁》这一类的书,根本就没人要。”

  洪安东道:“果然吗?我自问着这些书,都是可以供人参考的,价钱上我也考虑了多日,在于今民国三十二年物价情形之下,似乎没有多开。譬如《辞源》这部书,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行市,无论那一种本子也要卖四五千元。”

  易笃儒道:“那自然。开书店的人,也总要得一些利润,否则这店里的开支,从何处取?若是洪先生的书都像《辞源》这样容易脱手的,那末,这些书的价钱,就大可商量。于今的生意,也不好做,在市面上撑起一个门面,这样的捐,那样的税,不知道有多少?房租伙食,都是比以前高出上百倍。”

  洪安东听了这些话,对这人的脸上,不免注视了一番,觉得说他是当过中学教员的,有点不相象。他这满口的生意经,分明是个老商人了。他见洪先生对他脸上身上注视着,他似乎也感到这里面有点儿意味。便又把放在方凳子上的那一大厚册《人名大词典》捧了起来翻着看了几页。因道:“这本书还新,那套《辞源》可就旧的多了。”

  洪安东道:“易先生请坐,你想我并不是想靠卖书发财的人,实在是不得已而出此。你斟酌还我一个价钱罢。”

  那易老板坐下来,不慌不忙的在身上取出一只白铁扁烟盒子,先取出了一支烟卷敬奉主人,然后自取了一支在口里衔着。他揣起了烟盒。又在身上取了绿皮的小小火柴盒,在里面取出一根火柴,先擦着代主人点了烟,然后自点了,喷了一口烟,架起腿坐着,向洪安东笑道:“我想,洪先生总可以相信我们不是那种收荒货的商人,一味的要占人家便宜。我们多少有些为社会服务的意味。所以我们卖出去的书,酌乎其中,不能把价钱定得太贵。”

  洪安东道:“所以如此我才找着贵书店,而我开的书价,也不敢太多。”

  易笃儒笑道:“可是也就很不低了。”

  洪安东看他那要买不买的样子,很是失望,可是立刻也就想到,这书若是卖不妥的话,这两万元债款,拿什么去还人家?便道:“我所开的书价,自然也并非还价不卖,照着我书单子价钱,你随便打折扣罢。”

  他又喷了一口烟,笑道:“还不是光谈打折扣的事。”

  于是他嘴角上衔着烟,微昂了头站起来,又把桌上堆叠的那套《资治通鉴》随手掏起一本,翻了几页。因把烟卷吐了,将皮鞋尖慢慢踏着那烟卷头,沉吟着道:“这样罢,那部《辞源》算一千元,《人名大词典》算五百元,这《资治通鉴》……”

  洪安东不等他说完,只觉得一腔怒火要由嗓子眼里直喷出来,然而自己是个大学教授,在商人面前总要顾虑到自己这一点身分,于极不可忍耐的怒火下,把这种勃发的情感,由另一种姿态发泄出来,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了一阵。于是拿了一册厚厚的《辞源》高高举起笑道:“这样一本书,只换老斗米五升,也就太惨了。记得当年买《辞源》的时候,这一部书,大概是去了我两担米钱,那虽不是四川老斗,却也不是现在国家定的新斗,于今文章不值钱,读书人也不值钱,但书的身价,还不至于惨跌到这种样子吧?”

  易笃儒看他这样子,自知道是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他脸上,并没有带一点怒气,又觉得这事还不一定会决裂,便道:“洪先生,你总知道就是印的新书,批发也可以打个六折或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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