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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青眼与白眼(2)


  天色虽是这样早,已有两个小男孩子,一个小女孩子,在院子空地上打木陀螺。各人手上拿了一根带小麻索的棍子,在地面甩陀螺,刷刷那声音,非常刺耳,从由院子进耳门的所在,有一个中年妇人在洗衣服,将一盆水倒入浅的污泥阳沟里,冲起沟里一股霉烂气味。沟上面是一丛月季花,那枝叶却颓丧着倒在沟上。妇人的水盆边放了一把竹制小车椅,一个小婴孩眼泪鼻涕流着,正在哇哇的啼哭。人还没有到面前,早是一阵臭气,原来那小婴孩屙下屎尿了。巴巴屙在椅子垫上,他正两脚践踏在上面,弄得套脚裤管上全是巴巴。

  华小姐对这满院的不整洁,已经是有了一阵厌恶,现在于这必经之路上,遇到小孩子闹着玩意,她更是讨厌,呵哟了一声向后赶快的退着。那个小孩子的母亲,并没有介意到小孩子所作的这件事是讨厌的,两只手先把孩子抱起,然后把垫着车座上的布片将一只手提着掷在地上,那布片上沾染了许多巴巴,这块屎片,不歪不斜,正好扔在所走的路当中。华小姐立刻在衣袋里取出了手绢,将鼻子掩住了嘴,在手绢里道:“喂!这脏东西,怎样可摔在路上?”

  那太太看她时,她正瞪了眼看人。那太太也不服气,沉着脸道:“小孩子的巴巴,要什么紧?谁不生儿养女呀!”

  这句话,对一个老处女说着,透着是有些不入耳。她便回过头来道:“苏先生,我们绕道由大门进去罢。”

  她说着,首先走开了。

  苏伴云并不认识这里的道路,只好跟了她。她走远了,还回过头来对那带孩子的太太,恶恶的瞪了一眼,她骂道:“中国人真是不爱干净。”

  苏伴云笑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现在管家妇,都是不得已。我看那位太太,说着下江口音,也不免是寄居在这里教职员的眷属。”

  华小姐道:“我看她就是无知识的东西,哪个有知识的人,把自己住家的地方弄得这样脏?”

  苏伴云虽没有结过婚,他是一个大家庭的子弟出身,他很知道处女与生产过儿女的妇人,对于小孩子,绝对地是有一种不同观感的。她虽有三四十岁了,她离开了家庭,又没有结过婚,她的说法是很可原谅的。便笑道:“是的,那位太太说话也透着无礼貌一点。我们对于这种人,以不和他辩论为是。我在城市里鬼混,就常常遇到这种事。”

  华傲霜道:“苏先生不是住在一家公馆里吗?”

  苏伴云笑道:“却不是我们刚才所遇到的事。譬如和几个国难商人在一处坐着,他们谈些生意经,已觉不大入耳,偏是他们强不知以为知,也要谈些学问,牛头不对马嘴,十分可笑。我对于这种人,我就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华小姐听到,不由得也深深地点了几下头,笑道:“对极了!我向来就是这样主张。可是很少人谅解,以为我们是高傲,是狂妄,其实我们对于这一类不可理喻的人,你就是卑躬屈节,一团和气,也是枉然。因为这种人,他根本不懂得礼貌,不懂得人情。”

  她说话时把刚才对于那孩子母亲一脸的秋霜,都没有了,扬着两道眉毛,漩出左脸腮上的那个浅浅酒窝儿。苏伴云见她这样的高兴,倒不理解从何来?然而人家说是陪着自己来的,自然不可扫了人家的兴致。因向她笑道:“我总觉得我自己过于疏懒了,华先生倒以为我这个办法不错。”

  华傲霜满脸是笑,正待答复他这几句话时,已走到了这幢庄屋的大门口。她便收住了笑容,把态度严肃起来,上前一步引着苏伴云走。他们接连穿过两进房子的堂屋,都也空荡荡的,只是堆了些破烂家具而已。到了第三进,已是洪安东先生所住的所在了。那天井里被水泼得湿粘粘地,偏偏不知是谁家新换铺床的谷草,撒面条子似的,揿了满地。这天井里恰是有三四丛草花,冬日半萎谢了,枝叶也半倒在湿地里。右面是洪安东先生所住,窗外屋檐下,并无所有。

  这左面是学校中一个职员家里,人口不少,屋檐下,竹竿和绳子,一叠一叠地晾了几层衣服,大而被单,小而小孩子尿片,全有,加之那下面又堆些柴棍木炭之类,乱七八糟,颇不雅观。华小姐站在天井外边,就先皱了两皱眉头。恰好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堂屋外面踢毽子,一脚毽子踢野了,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华小姐头上。她瞪起两只眼睛,正想喝骂这孩子两声,一来想到这是洪先生的邻居,二来想到还有苏先生同路,不可有失仪表,因之把说到嘴边上一句话,都忍回去了,只轻轻地说了一声:“岂有此理!”

  这时,洪安东在屋子纸窗缝里张望了一下,先看到了华小姐,在她后面跟着这位穿半身西服的,也相当面熟。华小姐是自己孩子的老师,这不会是到别家的,立刻迎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先就深深的点一个头,因道:“华先生是稀客。”

  苏伴云挤上前一步,因笑道:“洪先生,你还认识我?苏伴云。”

  他说时手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深深一点头。洪安东笑道:“哦!久违久违!请到屋里坐。”

  两位客人走进来,先一个印象,就可以预测到洪府之秩序未曾恢复。屋子里放了一只小泥炉子,上面放一只旧的发黄的白铁耳子锅,锅里半锅水,里面浸着碗筷。书桌上边有一碗煮白菜,一碗煮红营,又是一小瓦盂子饭。三只书架子,都空了一半,书是成叠的放在桌子角上、方凳子上、里面床铺上。还有两叠书,就将纸垫着,放在书架前面地上。屋子里只有洪先生坐着看书的竹围椅子,是空着的,绝对没有让客人坐下的地方。两个客人只好站着一边。洪先生忙着把两张方凳上的书,不断的向靠里的床铺上堆了,将两张方凳子放到屋子中间来,笑道:“真是对不起!不用说茶烟招待,连坐的凳子都没有。二位早。”

  苏先生与华小姐在两张凳子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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