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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梦 回到了南京(4)


  老头子将手连摸胡子两下,微笑了一笑,这期间总有两三分钟的工夫,也没有宣布房子在哪里。但是他也不肯决不答复,却笑着向隔席茶桌上一指道:“那位刘老板他有办法。”

  我回头看时,那桌上独坐着一个人,面前放了一把宜兴紫泥茶壶。夫子庙并不改掉老规矩,凡是老顾客,有一把固定的茶壶。由这茶壶看去,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老顾客了,他圆圆的脸,秃着一颗大脑袋,一笑,腮肉下面现出两条斜纹来。身上穿件四口袋的灰绸短夹袄,在小口袋里拖出一条金表链子。李老实似乎也认得他,便站起来向他点了两点头,他也站起来点了点头。李老实便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向他笑问道:“刘老板路上有房子吗?”

  他把头昂起来,先笑了一笑,然后摇了两摇道:“房子谈何容易?难哕!”

  李老实道:“若是有的话……”

  他倒不答应有没有,翻了眼向李老实道:“你也要租房子,打算做二房东?”

  李老实遥遥的向我指着道:“那位重庆回来的张先生要找房子。”

  刘老板操着满口南京腔道:“真是个大萝卜,替他们发什么愁。人没有来,电报早就来了呢。有些人由上海跑回南京来,早已代那在四川的亲戚朋友,把房子安顿得一妥二贴。这几天,新住宅区,昼夜有瓦木工匠在修理房子,那房子修理好了,是让我们住吗?”

  我听那大声言语,倒有些受宠若惊,只好向李老实招两招手,仍旧回座,这话似乎不便再说下去了。李老实随着我的招手走了过来,低声向我笑道:“你不要看他口气说得那样强硬。

  他实在有房子,他不这样做作,不显得他那房子值钱。”

  我皱了眉道:“自从有了回南京的行动以后,房子房子,时时刻刻谈着房子,我有点腻了。我们另外谈一件事好不好?”

  李老实听到顶头给他个大钉子碰了,他实在不能再提到房子的事了,因抬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那么,我们移一个地方去坐坐吧。这里过了吃点心的时候,喝空心茶,也把肚子洗空了。我们到豆腐涝店里去吃两块葱油饼,来碗酒糟汤圆,好吗?”

  我笑道:“正是许久没有尝到夫子庙风味,应该拜访拜访。”

  其实论到豆腐涝,也不见得是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不过在重庆的时候,想到在夫子庙消遣了半夜,到了十二点钟以后了,豆腐涝店里灯光雪亮,射到马路上来。葱油香味,在夜空里盘旋着。正当肚子饿得咕噜作响,引着两三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带了一点听戏看电影的余兴,走了进去。这一种情调,由南京去重庆的朋友,回想到了,却也悠然神往。那个老头子倒富于趣味,将手一摸胡子,笑道:“最好是那个时候,油漆雪白的公共汽车,马达呼呼作响,要开不开,游客正好回家。稻香村糕饼店里还大开着门,电灯大亮,你去买些点心要带回家去,好送给太太吃。柜台旁边,遇到一位花枝招展的歌女,在那里买鸭肫肝吃。虽是不和你说话,你站着相隔不远,闻到那一阵胭脂花粉香,你忘记了回家,回头看时,那一辆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而且那部汽车,还是最后一班。回家路正远得很,你就觉得有点儿尴尬了。在重庆的时候,你们回想到过这种滋味没有?”

  我哈哈大笑道:“这样看起来,你老先生倒是有经验的人了。不过这一类的经验,还是在城北住公馆的人丰富些。”

  李老实对于这些话,不感到什么兴趣,便站了起来代会过了茶账,匆匆地就向楼下走去。我自无须留恋,跟着他也向前去。那个隔席的胖子,看到我们不买他的账,直追到楼梯口上,把李老实找了回去,对着他的耳朵边,叽咕了几句,李老实笑了一阵,然后引我走出奇芳阁来,笑道:“他最后向我问一句话,问这位张先生是代表哪个机关的。假如是重庆搬回来的机关要找房子,那倒可以想法子。”

  我道:“这是不是以为机关租房子,他就可以大大的敲一下竹杠?”

  李老实道:“不!他倒是一番好意,他以为把房子租给机关,也就为国家尽了忠。”

  我笑道:“他们也知道为国尽忠。”

  李老实笑道:“张先生你不要说这话。我们失陷在南京的人,是没有法子,并非是不爱国。你不要以为这些东西的主人翁才是爱国的。”

  说时,他伸手一指面前停摆着的汽车。我们去吃豆腐涝,本当向西拐。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却是向东拐。他所指的这汽车,却是六华春、太平洋两个大酒馆子门口。这两家馆子,不但依然是从前那个铺面,而且油漆一新,汽车在大门外两旁分列着。有的汽车夫,新从车子上走下来,挺起了胸脯子,口角上斜衔了一支香烟,大开着步子穿过马路去。

  我对这两家馆子看了,颇有点出神,心里就转着念头,这也许是个兴趣问题。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这里顾客盈门,我们离开南京,在重庆听到传说,夫子庙这几家馆子,不但不受什么影响,也许比以前的生意还要好些。于今我们回到南京来了,这两家馆子,又是这样热闹。顾客虽换来换去,热闹总是一样,这不可以研究一下吗?这两家馆子如此,其余馆子的情形,也不会例外。假如我是六华春的茶房,我又始终不曾走开,那么,在十年来,我在这不同的顾客身份上,也可以看出这是一种什么社会。我心里只管这样想着,当然也就向那里看去。

  忽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隔了马路看时,是我们一位老同行,不过现在不是同行,他是一位老爷。因为朋友背后都称他局长,我也就叫他薛局长。走过马路握了他的手笑道:“自从南京警报器一响,你就到欧洲去了。真是不幸得很,听到你在罗马第二天,墨翁就承认了伪满,于是你就离开了这靴形国,这多年你在哪里当华侨?不是欧洲吧?英德法比,一度大轰炸,也不亚于在南京的时候。”

  薛局长正色道:“我早就要回国的,因为要替国家宣传,我到美国去了。”

  我笑道:“那么,你要回来办一家大报了。贵社价值百万元的轮转机,现在还安然无恙吧?”

  他苦笑了一笑,答道:“你明知故问,那是为抗战而牺牲了。”

  我道:“那实在可惜。像我这措大,办了一张小报,两三架平版机只值几千块钱,也舍不得把它丢了。终于是用木船搬到汉口,再由汉口搬到了重庆,难道你的政治力量……”

  薛局长一把挽了我的手就向六华春里面拉了去。笑道:“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我们总算回了南京,什么东西全可以再来。今天这里有个熟人请客,我们喝两盅去。”

  我道:“我还有个穷朋友在马路那边等着我呢。”

  说着,我回头一看,李老实已经不见了。高声叫了两句李老板,也不见人答应。这可无法,只随了薛局长走进酒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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