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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梦 在钟馗帐下(4)


  钟馗装扮一个行商,他正站在我面前,听了这话,便抢着答道:“好好,就是这样办,我们只要有人引路,我们自然会冲了过去。”

  我听到他说出了一个冲字,觉得有些露出马脚,然而那位稽核员,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那一车金子上面,钟馗所说的是什么,他并没有理会,自己跳上那辆骡车,接过赶车人的马鞭子,唰唰几声,将骡子鞭得飞跑。那些跟他来欢迎远客的人,莫名其妙,也就随在车子后面跑。钟馗督率装兵器的车子,更不肯放松半点,紧紧的随后跟着。果然那些守关的兵卒,看到两面欢迎杏黄旗在半空飞扬着来,后面跟了一道长蛇阵的车辆,都也毫不介意,由着他们过去。那些车子进了关,并不远去,都停在检货所门外的广场上。

  钟馗看到了车子都到齐了,这就差手下亲信兵士,向天空抛了三个流星号炮,在轰轰轰三响之下,所有压车进关来的人,各在车子上抢得兵器在手,同时有人把荡妖军的大旗由车厢里取出,就落下欢迎旗,利用那旗杆,把这军旗迎风展了开来。关卒见飞军从天而下,早就吓坏了。各人丢了武器,或背包裹,或提皮箱,纷纷逃跑,有的跑得太匆促,提箱盖不曾关得牢,盖子飞开来,撒了满地的钞票,这样一来,前面的人,回转身来,要捡点回头货,而后面跟着的人,见财有份,抢上前一步,就地拾起来,大家见了钞票,忘了性命,钟馗带的神兵抢上前去,一个个斩尽杀绝。

  那位引狼入室的总稽核赶走了一骡车金子,拼命在前面逃跑,钟馗催马向前,紧紧跟着,他见事情已急,跑到路边臭泥沟里去藏躲。来了一个野狗,嗅到他周身铜臭,以为是一堆臭屎,一口把他脑袋咬掉。他要的那车黄金,正是毫厘不会带走。阿堵关上这一阵纷乱,早把守将钱维重惊动,关里的二道关口,早早闭了。钟馗进到关前,只见城墙上悬了一幅白布,大书特书“与荡军决一死战”。钟馗以为钱维重必定开关前来迎战,便摆下阵势等候。不想一小时二小时的顺延下去,城里寂然无声。他一声号令,向城进攻,先进城的神兵,打开关来让我们大队人马进去,大家只叫得苦,原来关中守军跑得毫毛未留下一根。这里面地势低洼,全是烂泥,下马不得。据探子报告,钱维重把面上三尺地皮都已刮了走,落下这般情形,比清室空野计划还要厉害,大队人马只好再退出二关扎营。钟馗在中军帐里召集会议,因道:“钱维重是我必须斩除的恶魔之一,难道让他逃走不成?”

  含冤参谋便笑道:“在下倒有一个以毒攻毒之计,凡是贪财的人,还只有以财来治他。”

  于是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钟馗抚掌大笑道:“此计大妙。”

  那含冤参谋,驾着云雾走了,不到大半天,他手牵一串大金钱,每个钱眼套上一个人,如戴枷一般,用大钱将人枷住。其中第一个,猪一般肥的便是钱维重。钟馗站在中军帐前,便笑问:“这批家伙如何就擒。”

  含冤报告道:“在下到刘海大仙那里借了这串金钱,摆在大路上。这钱果然是宝物,放出万道光芒。钱维重带领千百辆车子,满载金珠,要到美洲新大陆去做黄金大王,他看到路上这样大的金钱,不肯放过,下了车亲自来审查。他对于金子的鉴别力最丰富,看出这钱是十足赤金,便伸头钻入钱眼,肩上挂着一枚要送上车去。他的老婆儿女,怕钱会落到他人手上,也照样钻入钱眼,各在肩上挂起一枚。哪知道这串钱的绳子,却在我手上,我念动真言,钱眼缩小,把他圈上,就牵狗一般牵来了。”

  钟馗望了钱维重道:“一个人要钱也不过为了衣食住行。你有了这样多的资财,要拿千百辆车子来装,你就是吃金子穿金子,你这一生也够了,为什么你见了钱还是要?对你这种人一刀一个,未免太便宜了。”

  便叫士兵们在中军帐前架起电炉锅,就把钱维重身上带的金条金叶子熬了一锅金汁。所有他家人不问男女老少,一齐灌瓢金汁。于是他们外套金钱内饮金汁,收拾了最后一息的生命。而身穿蓝布长衫,口喝绿豆稀饭的我,由他们看来,是天堂地狱之比了。这时钟馗收复了阿堵关,休兵一日,再行前进。晚间他在案上批阅地图,一个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在帐下办公的人,都有些愕然。含冤参谋便问道:“元帅为何发笑,想必胜算在胸。”

  钟馗道:“你有所不知,由这里去三条路,都是坠入魔道的,另两条路不谈,单说向西的这一座关叫做混虫关,里面是浑谈国。”

  含冤笑道:“这名目就够有趣。当年晋朝人士如王衍之流,崇尚黄老,喜说不着边际的玄学,这叫清谈。如今有了浑谈国,浑者清之对也。莫非这里人都是谈酒色财气的。”

  钟馗道:“非也。酒色财气虽不是高谈,究竟是情欲中事。你也不见谁谈酒色财气,会有人打瞌睡的。这浑谈国的人,有一种习惯,每天要聚拢千百人在一处浑谈一阵。虽然人多,而谈者只有一个首脑人物,至多两三个,其余都是被派来听谈话的。他们所谈,没有准稿子,上自玉皇大帝,下至臭虫,谈话的人肚子里有什么谈什么。甚至谈话的人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由他的幕宾,拟上一张稿子,到了谈话的时候,他捧着念上一遍,念完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谈着什么。”

  含冤参谋点头笑道:“如此如此,果然是浑谈。”

  钟馗道:“其浑尚不仅止此。每谈话总有两三小时,谈话地方不甚重要,那还罢了。被派来听话的人,还可以坐着打打瞌睡,转转念头,若是遇到那重要的地方,听谈话的人要挺直地站着听。时间已久了,脑筋发胀,两目无光,两耳无音,两腿发酸,浑浑然不知身在何所。浑然一堂,如醉如痴……”

  钟馗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含冤参谋笑道:“果然浑得厉害。所谓混虫关,那就是指这辈混世虫而言了。晋人清谈,尚且误国,这样浑谈岂不误尽苍生?”

  钟馗将手拍了桌子道:“正是如此。我原来想着这个国家的人民只是浑谈,也无大过。可是这样浑谈下去,不到他人种减绝不止。我为挽救这一区苍生起见,只好先讨伐这浑谈国了。”

  说毕就发下命令,明日五更天明造饭,在青天白日之下,正正堂堂,向混虫关进发。我在钟馗帐下过了多日,胆子也就大得多。听说要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去,也就十分高兴。次日早起,随了钟馗干部,在大队后面前进。一路经过几个村庄市镇,很少几幢整齐的房屋,十分之八九,是有墙无顶,有门无窗的屋架子,有些连屋架子也没有,只是一块建屋的基地。老百姓成群结队就坐在树荫下,纷纷议论。他们谈得起劲,虽然看见大兵由路上经过,也不理会。

  后来我们走到一个水泥坑面前,见坑上树立一块丈来长的石碑,上面大书特书,“凌云大厦奠基典礼纪念碑,一八四〇年立”。钟馗在马上四周一看,不由得张开络腮胡子的大嘴,哈哈大笑。负屈将军问道:“元帅又想起了什么笑料?”

  钟馗将马鞭指了纪念碑道:“你看,这屋行奠基礼,今已足足一百年,这凌云大厦,还是一个泥坑。这落成典礼应该还有几千年呢?”

  一言未了,又听到水泥坑外有一阵鼓掌声。钟馗令负屈督队前行,却下马带了我和含冤到竹林子里看去。到时,见林子里一片草地,颇也平整。在竹子林上挂一块木牌,上面大书“凌云大厦设计委员会”。在草地上有二三十个须发苍白的老人,盘膝而坐。正面有一位胡须更白更长的老人,在那里演说。他道:“我们这大厦要有十八架升降梯,要自备有两个自来水井,有个小发电厂,必须拿去和纽约大厦比上一个高下,方不负我们先人那一番惨淡经营的苦心。”

  我听到这些话,心里想着,这个设计委员会,还是这批老头子父亲所留下来的,那奠基碑上写的一八四0年,大概倒不是伪造的古物。心里正忖度着,钟馗却是一位急性人,不肯稍待,向前大喝道:“这些老不死,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在做梦吗?”

  其中胡子最长的站了起来,向他微微一拱手道:“请了,阁下何来?我们在此筑室道谋,自己干自己的事,却也与阁下无干,气势汹汹的开口伤人,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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