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阁网 > 张爱玲 > 易经 | 上页 下页 |
| 九四 |
|
|
|
台湾海岸出现了,长长的斜坡切过淡蓝色的海水,隐约像长江以南。黄昏时船只停泊在基隆外。加燃料还是添补给品?看不见港口,准是在外海下了锚。琵琶没看见蒸汽船或舢舨靠过来。船只静静伫立在白雾中。靠着阑干,她听见有闽南话的吆喝,像是下方传来的,却什么也不看见。隐隐绰绰看出两艘渔船,稍有一段距离之外,各挂着盏红灯笼,上下晃动。渔船在自己的阴影里载浮载沉,水线一抹浓灰,笔酣墨饱,傍晚的淡灰虚空里唯一流动的东西。她看着它在船下大蛇似的动作,伸展收缩,伸展收缩。这阵雾连声音也窒滞了,只偶然有拍水声。 也真怪,她竟来到祖父战败的地方。基隆古名鸡笼,后来才改成了较好听的同音字,所以原本关鸡的笼子变为基业昌隆。她相信在祖父那时代还是旧名。当年对他阳奉阴违的福建人也在这艘船上,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水手。只可惜她不了解航海史,不然就能拟构出古老的战船,与补充的帆船蚁聚。水兵身上的制服绣着一个大圆,圈里写着“勇”字,一个在前胸,一个在后背。水手的衣服也同样色彩鲜艳。战吼震天,大炮在雨中吐出火舌。这片海岸应该不是下雨就是起雾。努力从时间的帘幕中看清楚,只觉帘幕轻轻吹在她脸上。 “你在看什么?” 她转身看见旁边站了个日本兵。咦,她竟然听得懂他讲的日语。她忍不住回答,课本里有句话很像。 “红灯笼很漂亮。” “嗳,很美。”他说。 两人站在那儿看着渔船。他快三十的年纪,可能更年青些,略矮,侧影苍白齐整,厚重的制服与宽松的长袴散发出汗臭味。一时间她只觉他是个普通男人,活得很辛苦。 “你喜欢不喜欢日本人?”他问道。 她表情茫然,他再问一次,同样严肃的声气,速度放慢:“你、喜、欢、不、喜、欢、日、本、人。” “我朋友在叫我。”给她思忖的时间过了。 “哈。”他微点了个头。 她逃进下层甲板。 熄灯后舷窗又都关上。窗子开着都热得受不了,因为船不动,也没有风。琵琶晚上出汗出得厉害,不免担心身上的钞票会像忘在衣服里的钞票经水之后一样湿透,成了废纸。好容易睡着了,塌塌米一震,四周响起松了口气的叹息,又吵醒了她。黎明了,船又出发了。 走了八天,终于听见上海话“到啦!到啦!”舷梯斜伸在一道矮墙上,一群挑夫等在那儿,两手乱划。码头没有管制。到底是上海。挑夫全都穿着红色无袖大外套,上头有编号,倒像是三明治广告人。都笑喊着别扭的上海话,长江以北来的。他们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全然没有理由。是的,是同一批人,还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无论人有多好,不会像在上海一样笑。长江下游的这些圆墩墩的脸孔就是比较容易绽开笑颜,像盒子一样敞了开来。琵琶发觉自己也在笑,虽然手忙脚乱想抓住行李箱,以免从斜坡滚下去,再奋力抬过矮墙,让挑夫争抢,大奖似的,微微觉得像古时候的女孩子抛彩球招亲。可惜没有更多行李让其他挑夫扛,多到丢了一件也不在乎。 她在码头外等比比。 “到我家来。”比比道。 “我还是先去姑姑家。” “可以到我家打电话,看你姑姑在家不在家。” 两人各坐一辆黄包车。她并不担心珊瑚,她绝对可以依靠。一个钟头之内她就会在电话中听见姑姑的声音,惊讶含笑,并不过于愕然。 栈房与棚屋从宽敞的马路向后退,很奇怪,这个毫无特色的区域你绝不看见,除非是来来去去,总是情绪起伏的旅程。上海似乎特意隐藏起来,不愿送别,也不愿迓客。她记得上次她来才八岁,得仰着头透过长长的溜海往上看,看得吃力,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记得自己的新衣新袴上全飞着大蝴蝶,乡下孩子坐着古老的马车。为什么每次回上海总觉得像是衣锦还乡? “你在上海了。”比比转过头来,放声喊道。 琵琶一笑。 古人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她并不是既富且贵了。只是年纪更长,更有自信,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里什么都行,因为这里是家。她极爱活着这样平平淡淡的事,还有这片土地,给岁月滋养得肥沃,她自己的人生与她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人生。这里人们的起起落落、爱恨轇轕是最浓烈的,给了人生与他处不一样的感觉。 更近城里,街衢仍没有面貌,碎石路面闪着灰色的强光。房舍简直无法形容,只是一群群灰砖与卡其色混凝土,老旧的商业大楼与摩尔人式圆拱,衖堂的排门与古老的中国角楼。事实是即便上海的市中心都无从捉摸,不见特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洋梧桐或悬铃木,说是像法国,多用途的公寓大楼说是像北欧。还有新的盒子似的西班牙式衖堂。加油站红金双色的亭子。 广大的老银器店,书法写的大招牌,招牌顶上还有金银细丝工,像新娘的头饰,夹在新店铺间。新店铺都是玻璃橱窗,单有一件连衣裙与时髦的照明灯。处处可见各种不同时代的外国建筑。红的黑的治花柳病的海报张贴得到处都是,倒使肮脏晦暗的建筑亮了起来。不像香港,上海不是个让人看的地方,而是个让人活的世界。对琵琶而言,打从小时候开始,上海就给了她一切的承诺。而且都是她的,因为她拼了命回来,为了它冒着生命危险,尽管香港发生的事已没有了实体,而是故事,她会和姑姑一笑置之的故事。上海与她自己的希望混融,分不清楚,不知名的语言轰然地合唱,可是在她总是最无言的感情唱得最嘹亮。 黄包车颠簸着前进,车夫金黄色的肩膀在蓝色的破衣下左高右低、右高左低。他们转入了南京路。前方三家百货公司矗立,灰色的堡垒,瞭望塔彼此面对。然后是翠绿的跑马地马场与草坪上的维多利亚罗马式钟塔。景物越来越熟悉,心里微微有阵不宁,仿佛方才是在天堂,刚刚清醒。 “一点也没变,是不是?”比比喊道。 “嗳。” 那年夏天她从天津到上海,这首歌全城传唱: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 照耀过金姐的脸 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也是夏天,也是早晨,上一次她坐在敞篷马车里,老阿妈陪在身边。太阳暖烘烘照着车篷没拉起来的黄包车,照着她的胳膊腿,像两根滚烫的铁条。我回来了,她道。太阳记得她。 (完)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