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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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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实情,琵琶想,分发黄豆拌饭给排队吃饭的人也是横眉竖目的。怪他们把他能偷运出去卖的东西给吃了。 “你在想什么?”比比问道,“他们杀了四号?不犯着杀他吧?” “说不定他知道他们走私的事。” “嗳、嗳,琵琶!”比比哀声道,“大家都知道,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说不定只有他想勒索他们。前天我们不是听见他跟那个男生要钱,不会是第一次要钱。” “我没听到什么要钱的事。” “那个男生一直说没有了。” “我只知道他发脾气,把罐子摔在地上。” “一定是他威胁他们。” “拿什么威胁?他能怎么样?” “偷日本的军用物资可以枪毙。” 一刹那间,比比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随又头一低,像可爱的小动物,不高兴地说:“不知道。”一提起罪恶、罪行、战争、政治等等她不喜欢的话题,她总是动怒。她开始理推车,头埋进下层架,琵琶想起开战那天她埋首吃麦片粥的模样。 下午琵琶值班的时候溜到小径去,到她看见上衣的交叉口下方。衣服不见了,也不见叉烧,不见包装纸,不见蚂蚁,什么也不看见。她环顾教授们寂静的小屋。杜鹃花无声坠落,积在木槿花丛下已有几寸深,仍簌簌落个不停。 晚上她留神听卡车几时来。卡车并不晚晚来。来了后她惴惴然听着引擎的每一个声响。 有天傍晚比比同她一起去接维伦妮嘉的班。 “四号的太太今天来了。”维伦妮嘉告诉她们。 “她来做什么?”比比问道。 “来看他。” “他没回去?”琵琶诧呼道。 “她是这么说的。她跟每个病人都问过了,后来T.F.把她轰出去了,跟她说要她的先生把偷的东西都还回来。” “什么东西?我们都清点过了啊。” 琵琶掉过脸去看比比,她像是又生气了默然不语,忙着把书和瓶子排整齐,挪出桌上的空间。 “他说是什么呢?”维伦妮嘉问另一个女孩子,“剪刀和手术刀。” “那是上一次。”另一个女孩道。 “大约是从那次之后,不管丢了什么都怪四号。”维伦妮嘉道。 “可是什么也没丢吧?”琵琶道。 “他也只是随便说说,打发她走。”另一个女孩道。 “为什么?”琵琶问道。 “他们那些人,你也知道,先生不见了,还不闹到让医院知道。” “对,那些人很难惹。”维伦妮嘉道。 “她长得什么样子?像地痞的女人?” “不知道。”维伦妮嘉惊诧的声气,“看样子很穷,背着个孩子。” “他们不应该上这来的。”另一个女孩道。 “说不定是四号要她来的。”维伦妮嘉笑道。 “他不要她了。”另一个女孩道。 “我听说她在外头不肯走,直哭呢。” 琵琶想四号没那个胆子要她来。这里的穷人害怕公家机关,与黑衫有渊源的穷人也一样。他是住厌了医院,也不想回家?无论那晚在山上出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丢弃叉烧,现在可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除非是喝醉了。他却又没买过酒,也没醉醺醺回来过。四号帮其他病人打杂的往事浮上眼前。他是穷惯了的男人,和女人家一样地仔细。 她所知尽管有限,凑起来却说得通。就像姑姑的七巧板桌子可以交错搭配,拼出你要的形状。心是错综复杂的东西。让她深信不疑的真正原因是这地方丑恶的空气。起先莫医生的助手还欢天喜地地分饭,现在一个个横眉竖目的,舀那么一小匙子饭摔在别人盘子里,拌饭的肉酱也舍不得多给,猛推给排队的人,如同丢给叫化子,偶尔分给人家一满盘倒像是施了多大的恩惠。排队打饭的人受了他们愚弄,他们还越来越不耐烦。就是贪心。盗卖存粮不够快,贿赂得太少,分到的利润不够多,有人苛扣了更多不承认。 这时候还有个外人不自量力敢来分一杯羹,这外人也不过是流浪汉之流,杀了他也不要紧。他们就是这里的山寨主。大学当初在人性丛林里小心拓垦出这片空地来,渐渐融入了山顶上的优雅宅子,如今都荒废了。英国人进了集中营,有钱的中国人缺了汽油汽车开不动,没办法住到山上来。日本军一撤,整个地区成了真空。四号可能埋在花床下,也不知是扔在某栋空屋的地下室里。她找不到,只会给人发现在四周鬼鬼祟祟。 这样的故事值钱不值钱?比方说两张船票的钱?日军的顾问中村先生给了她名片。她一思再想,总觉得进日军总部能够平安而出。她细长的头发和身量,英国口音,守旧的中国味,使她很难归类,单是这样就有恫吓的作用。中村若是没有什么意愿要帮助她取得船票,她就把这个失踪的病人的事告诉他。战后再多一条中国人命不见得放在心上,可是偷窃皇军物资他总不会不追究。除非就是他把军车借给莫医生的。 他如果蒙在鼓里,她就是告密者。莫医生与他的小同乡可能因此送命。他们自己手上也许沾了血,她却不愿伯仁因她而死,早晚会有报应。这是佛家的说法,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心里。中国人用因果来解释报应,而杀人到头来一定是躲不过报应的。 隔天莫医生不在。她过一会再去找他,在家里找到他。 “什么事?”他坐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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