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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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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傍晚她们才在维伦妮嘉房里聊天。维伦妮嘉同查理背对着墙,依偎着坐着,四条腿收起来搁在床上,维伦妮嘉脱掉了鞋。琵琶想起了小山似的冬衣顶上两张宁静年青的脸,只露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像是通往深山核心的小径,而他的手握着那只脚。琵琶当时颇震动,也有点局促不安,寒冷中感觉到肢体接触的暖暖的轻颤。谁说话她就直钉着谁的脸看,小心翼翼从这张脸换到那张脸,避开那只手与那只脚。 “我就是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傻。”比比说。 “谁你也不信。”琵琶说,“将来你丈夫会发现骗你很容易。” “不见得。”比比说,不觉得好笑,“我要是看见你跟我先生在一张床上,我也会疑心。” “我倒有个结论,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 “那你自己心里头有这些事吗?” “没有。我疑心也是因为从来不惯怀疑人家,而且每次都是我自己弄错。就算现在你问我,我也觉得末后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安洁琳大概也是一样,她太需要有个人了,年纪大一点的。她哥哥的原故。他们也接纳她,当她是一家人。” “奇怪的是咪咪·蔡不像吃醋的样子。” “她就跟真正旧社会的姨太太一样,帮他找别的女人。” “另一个女孩子,也是姨太太?” “她倒像汤盘跨在两只玻璃杯上。” “我要把这句话写下来。” “你什么都记。”比比快乐地说。 “说不定我还想画她。” “你真是来者不拒,跟个痰盂一样。” “我的练习簿呢?”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 “嗳呀,我忘了。你怎么说的?” “我哪想得起来?我们是在说什么?” “说安洁琳跟维伦妮嘉。” “嗳,我说了什么来着?一定是很精彩的话。”比比说。 “看吧,不记下来马上就忘了。” 墨黑的健忘一直等在那里,等着什么掉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就差那么一点就抓着的东西立刻滚落了边缘。身边有这么一个虚无的深渊,随时捕捉住一生中可能浪费遗失的点点滴滴,委实恐怖。她必得回上海,太迟了只怕后悔。她在这里虽然努力习画,还是知道不行。但即使担心感觉也不算坏,她这一生总觉得得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起来,那种模糊的压力感更坏。她母亲与姑姑说过在中国学画没有前途。她并不以为上海会像巴黎。还是要回去,看该做什么。画传统仕女图,一根一根头发细描。什么都好,只要能开始。也不知道能怎么开始,不愿摸索太久自信里那块变硬的微小核心,那核心隐遁在心里多年,唯恐毁了它。 莫医生带日本官员走过校园,是来巡视医院的。一群四人,包括莫医生个子都矮,清一色的黑大衣,步履轻捷,挨得很近。她在远处看了一会,然后硬起头皮上前去。 “打扰了,可以说几句话吗?”她以国语向最近的日本人道。 “什么事?”他以英语回答,她也改用英语。 “我是上海来的学生。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回家,现在很难买船票。” “哈哈,”他道,态度庄重,“你是上海人。” 他还是喜欢讲国语,琵琶也就再以国语说一次。他一停步其他人也停了下来。莫医生并没有认出她的表情,一径摆出笑脸来,但她看得出他费力地想着可能不会说的方言。日本人终于点头,一手探入大衣,取出一张名片,给了她,微一鞠躬。 “请到办公室来找我。” 他们走开了。琵琶看着名片,沮丧地发现地址是日军总部,还以为是使馆或外交的分处。 “你要去吗?”比比问道。 “总要试一试,不然绝买不到票。” “你要去我不会拦你,要我就不去。” 琵琶默然片刻,衡量着风险。“我觉得不会有事。”她道,“总部是官方的机构,得顾脸面,不像乱军中撞上日本兵。” “问题是不幸撞上了日本兵,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怪你。这可两样。别人会说话。” 她没去,留着名片。 俗话说归心似箭,流矢一样直溜溜往前飞,绝不左顾右盼。上海就是她的家,因为她没有家。对那些无依无靠的人,祖国的意义更深重。 白天在医院没有意义。黎明即起,接替夜班,头昏眼花跟着比比给每一张病床的病人量体温,比比量,她记录。回到护士的房间在台灯下伏案做画表,之字形线条与曲线,与算术课的鸡蛋价格一样地纯属假设性。 医生来巡房。这些天总不见莫医生,他交给了从玛丽皇后医院来的年青医生。她们推着工具车跟着他。另一个女孩,高年级的医科学生,传递器材。杂工从没有一次挑对时间,偏偏在医生巡房时送早餐。两双筷子、两碗饭浇上黄豆牛肉酱搁在病床间的小柜上。病人绝不肯耽误了吃饭,不想让饭凉了。有个病人把碗举到嘴边,动着筷子,一头让医生换他臂上的绷带。比比同另一个女孩挤过去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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