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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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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宿舍里只剩下她和莲叶。两人一独处,彼此间的距离比以往还明显。方圆几里内唯有她们两个讲北方方言,可是两人一齐吃饭却一言不发。莲叶掂量过琵琶,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书呆子。开战了都没能惊动她。琵琶起初倒高兴,觉得有机会深入认识莲叶,末了才明白同莲叶说话必然会触怒她。莲叶是极内地来的,中国最古老也是最贫穷的省份,神秘的西北,中国文明的源头,如今却化为荒漠。琵琶是全然陌生,也不明白怎会有记者说它神秘,委婉表示那片共产党占领的土地是国中之国。她倒是见过报上提起共产党在江西与福建的据点,报上只以“红疹,微恙”形容。她并不知道国民党的围剿逼使共产党长征,退向西北,而剿匪仍在持续当中。大学里也没有人提起延安。其实共产党这名字她自小是听惯了的。小说里,解决情敌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向军阀密告某人是共产党徒。小时候夏天晚上她听过老妈子在后院谈讲: “又在杀共产党了。厨子今天上旧城,看到两个人头装在鸟笼里,挂在电线杆上。” 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嘴里啧啧响。 “这些共产党究竟是谁啊?听说只要一抓着,马上就砍了头了。” “嗳,共产就是共产啊。” 其他人仍是不大懂得。穷人也许觉得分配财富不是坏事,可是他们是有道德的人。三千年的古老禁忌浮上了心头,闭锁了这种念头。 一个年青的老妈子打破了沉默,“听说还不止共产,还共一个老婆呢。” 人人吃吃笑。这一点倒不难理解。在清教徒式的中国,这种做法不啻世界末日。 “从前长毛作乱,”琵琶的老阿妈说,“长毛看见谁都杀,可是就连他们都还没想到要共一个老婆。” “你见过长毛?”琵琶问道。太平天国的人不绑辫子,而是披散着头发,所以叫长毛。 “没有,没赶上那时候,可是到现在我们都还会吓孩子‘长毛来了’,孩子一听都不哭了。” 长毛的人数似乎比共产党还多。琵琶就没见过一个同共产党有半点渊源的人。可是这三个字只要一提起,就会吹来一股鬼气森森的冷风。说某人是共产党等于“扣他一顶红帽子”,是掉脑袋的事。现在日本人占了山西,共产党在乡野地区很活跃,行踪飘忽,征税收粮,扰得莲叶的父亲这个地主不得安宁。但是她谈到家乡的战事时,绝口不提共产党,是禁忌。 琵琶知道宿舍不会单为了她们两个开放。多明尼克嬷嬷没说什么。她们收了食宿费到一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修道院已经涌进了满坑满谷的难民。琵琶不是教友,虽然说宗教信仰并不是重要考虑。修女们的圣徒会保护一切信仰的人。多明尼克嬷嬷就喜欢说这个故事,朵瑞斯瓦米先生这位印度生意人请她到他新落成的屋子去吃茶。“好漂亮的屋子,嗳,我真喜欢。”她说,“我就问他要,只是开玩笑。谁知他真点头了。他说好,嬷嬷,房子是你的了。”修道院把房子整修成疗养院,可是多明尼克嬷嬷提到房子还是开心地称它“我在蓝塘道上的房子”。 她在穿堂向琵琶勾了勾头,要她过去。 “听说他们在召集防空员。艺术系跟工程系的学生都可以报名。” “防空员要做什么?” “他们会告诉你。只是个名目,帮那些无家可归的学生。当了防空员就可以领口粮,还可以帮你找地方住。”她把声音低了低,略有些难为情。 “真的?”琵琶半信半疑,眼前浮现了一层层的卧铺,在地下大统铺里,英国根本没有。海报上的漂亮防空员都住在自己家里,要不就是地铁站里。 “真的。他们会照应防空员。”多明尼克嬷嬷的声气倒是轻快,却拿两只大黑眼睛钉住她,低着头,挤出了双下巴。 琵琶不愿意变成别人的负担,多少庆幸还有这么一条出路。 “你去吗?”午餐时她问莲叶。所有报名的学生都在大学大门口集合,行军到跑马地总部去登记。 “去。”莲叶顿了顿方道,扬起眉毛,淡淡一笑。 “我们一块去。” 她又迟疑了一下,便笑开来,黄土脸上露出白牙,“好。” 琵琶很知道打仗该穿什么。孔教几千年来都在教训女子战时该如何举止。煮荷叶水,拿水洗脸,就会面如土色,再抹上煤灰。把袴子缝死,没了开口,宁死不脱。琵琶觉得没有开口的袴子不卫生。况且敌人尚未进城。另一个原因是她不会缝纫。最要紧的是要貌不惊人。她套上了一件又一件的洋装、夏天的棉衫,毛衣,棉袄,最后罩上了姑姑的泥褐色旧丝锦褂子,整个鼓蓬蓬的。她长长的直发细如蛛丝,扁平得像块水帘子,不用加意糟蹋就够难看了。 她去敲莲叶的门。里头没人。她沿着过道喊莲叶,整个楼面静悄悄的,她没再喊。没想到莲叶竟然这么讨厌她,宁可一个人先走。 到了大学门口她也不在人群里找莲叶。举目望去不见有女孩子,也不见有班上的男生。她班上净是马来亚华侨,一身白色细帆布长袴与西装,齐齐整整,念艺术显然是着眼于容易过关。有一个结婚了才出来念书。有次他上黑板,茹西低声说: “梅合平结婚了。” 梅合平板着脸,假装没听见。课堂里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除了那一次之外,这些男生总是很成熟的样子。而他们今天缺席,不过是中国人对公家机构典型的不信任。 比较起来,现在四周的脸孔都是孩子气、没自信。全是些老弱残兵,既不够热血激昂去参军,又不够机变百出能到亲友处避难。一行人走下长长的斜坡路到城里,很少听见交谈声。琵琶倒是紧张,他们占住了马路中央,又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万一有飞机出现,是再清楚不过的靶子,虽然有空袭警报也总是迟一步才发放。 过往行人都猛回头再看一眼这群穿着运动衣的垂头丧气的男孩子。有一次他们不得不让到路边,给一队戴贝雷帽、着卡其短袴的中国军人通过。他们是谁?香港的军队向来是杂牌军,却见不到中国部队。看他们戴贝雷帽,琵琶还以为是安南人。这些军人黝黑矮小,可是安南人更黑更矮。她倒不想到过中国士兵在香港有多么地异样。难道是中国志愿军?她总觉得志愿军更应像是三教九流都有的大杂烩。这些矮小的人精神昂扬,挥动着胳膊腿脚,整齐划一,同唱诗班的女生一样,而且高矮也极为一致。他们若是正规军的话,这一向都蛰伏在哪里?难道真要为英国而战?大学男生队里也有人迷惑地嘀咕。“是警察。”有人说。有人说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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