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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十三

  轰炸时不能洗澡。琵琶没听过多明尼克嬷嬷何时这么生气过,站在楼梯口大声吆喝:

  “比比!把水关掉。热水锅炉关掉,听见了没有?热水锅炉关掉,马上下来。比比!”

  她只管喊,却不肯冒险上楼一步。四处都在丢炸弹,楼上一扇窗破了。

  琵琶在比比房里念书,念的不是历史笔记,她放弃了。尽管并不是坐拥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她也舒舒服服地窝着等战争结束。她经历过的两次沪战都约摸持续一个月。没有人再说什么过两天仗就打完了。女孩子聚集在长条餐桌边,宝拉同一个高年级生半低声说:

  “听说九龙沦陷了。”

  “真的?”

  另一个高年级生也轻喊了声。但两张惊吓的脸一面对面,立刻默契十足,沉默为上,唯恐打击了士气。没有人再往下说,也不再提起。琵琶就还以为战火仍限于九龙那边。炮弹和炸弹的声音很难分辨。她并不知道总督府所在的山陵被来自海岸的炮弹攻击,摧毁了山顶上的总督府。听起来只觉得炸弹落点变近了。一连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顺着山势向大海倾斜的香港城像张褪色的毯子,被狠狠地打击。每一声砰都让你感觉到它往后缩,以免大棒子落下的力量过大,而且每一击都被柔软的料子包住,压低了声响。说不定敌人是近在眼前了。

  锁上的浴室门后热水照样地流,水流细得气人,开大了水温又不够。稀薄的喷流由锅炉炉嘴冲进浴缸里,轰轰响,比比似乎铁了心要装满一缸水。花的时间太长,琵琶也紧张了起来。楼下多明尼克嬷嬷改而抓瑟雷斯丁嬷嬷出气。

  “你怎么把钥匙给了她?把整栋屋子都炸了……她问你要。她问你要你就非给不可?你是修女,不是佣人。”

  琵琶努力设想炸弹碎片落在点火的锅炉上会不会引起爆炸。化学最让她头痛,还是物理问题?她想到老妈子的警告:打雷千万别洗澡。她弟弟可以洗,她或是老妈子可不行。雷神从窗子望进来,看见是女体会觉得大不敬,就会打雷。不知道有中国血统的多明尼克嬷嬷心里是不是有这一层顾忌。

  比比这会儿泼着水大唱瑟利文作的《我的好姑娘》。水仍在流。又一扇窗破了,哗啦啦落得老远。

  琵琶自问该不该下楼,地下室恶浊的空气与叽叽喳喳的讲话声倒不打紧,就是太暗了没法看书。命中注定会被炸弹炸死,躲哪儿去都会被炸死,楼上楼下没两样。有人还许躲进了避难所反倒死在里面。这也像老妈子们说的话,可是要同老妈子们的想法两样还真是不容易。她跟比比互相鼓舞彼此的有勇无谋。比比老是想上来睡觉,她则像骆驼储水一样储存睡眠,也可以长时间不睡觉。

  在楼上琵琶可以看书,不怕看坏了眼睛,可要是一块玻璃碎片飞进了眼睛,她会瞎掉。不应该离窗口坐着,可是房间这么小,又都是窗,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炸弹忙着在空间和时间上戳破一个个洞来。风从另一片海洋另一座山头吹来,毫无阻碍,拂过她的发。坠落的窗玻璃叮叮当当,像是宝塔檐角上的风铃。她觉得傻,这么兴奋。至少她背对着窗子,不怕碎片了,这种时候还担心眼睛好像傻气了。古人不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比比由浴室踩着水出来,穿着绣了黄龙的黑和服,眼睛瞪得圆圆的,轻声跟她讲话,像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听见她喊吗?”

  “听见了,她真的很生气。”

  她笑弯了腰,没发出声音,有点良心不安,“喊成那样!”

  “浴室窗子破了?”

  “没有。”

  “我怕玻璃会掉进浴缸里。”

  “我就让她喊,我唱我的。”

  “瑟雷斯丁嬷嬷可挨了顿好骂。”

  “她一定吓死了。”

  “她是乡下人么?”

  “不知道广东哪里。”

  “那她是农家孩子?”

  “不晓得,他们家一定过得不坏。要进修道院得付一大笔钱的。”

  “像嫁妆。”

  “嗳,她们算是嫁给耶稣了。”

  “只不过她们见不着新郎,得跟妯娌住一起。”

  “她快乐。”比比说。

  琵琶见过瑟雷斯丁嬷嬷收集的圣像画片,她还同玛丽交换,同中国香烟盒里的彩色画片很像,琵琶小时候男佣人常给她。有次瑟雷斯丁嬷嬷还拿她为小型圣母像做的衣服给比比看。她这样的快乐琵琶横是受不了。

  “她不用担心。”比比说,“她知道会有人照应。”

  琵琶倒觉得是保额很高的保险。香港很少有战事,这一次还是空前绝后。

  “电影院照样开门,你知道么?”比比问道。

  “真的?还有人看电影?”

  “我就要去。我疯了。”她冷笑着,穿上丝袜。

  “你要去看电影?”琵琶惊诧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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