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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们给她穿上了层层的衣物,将她打扮得像尸体。死人的脸上覆着红巾,她头上也同样覆着红巾。注重贞节的成见让婚礼成了女子的末路。她被献给了命运,切断了过去,不再有未来。婚礼的每个细节都像是活人祭,那份荣耀,那份恐怖与哭泣。一九二〇年代流行一句话:“吃人的礼教。”到了今天却很难体会,今天古老的仪式变得滑稽可笑。礼教死了,让露委屈自己的母亲也死了。她的牺牲失去了一切意义,却也唤不回失去的人生。她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了。

  但她还是忌惮人言,可能这趟最后的旅行例外,焦急烦恼了那么久,终于成行了,再婚之前最后的一掷。汉宁斯为了救她在奔走吗?他接到电报了吗?琵琶昨天问过,得到的是含糊的回答。张先生他们揽下了这件事,就把发电报的事延宕了,不确定露会不会在意让他知道事涉别的男人。说不定是缇娜出的主意,而没有人想担这个罪名。我也一样坏,琵琶心里想。我一定有什么能做的事。我真的这么又傻又不中用?她躺在床上,思索与警察的谈话,苦于不晓得说错了什么,只知道连当时她都避重就轻。她的责任难道只限于此?不说错话?

  午饭后她要到浅水湾去,可是早上九点半她先打电话去找张先生,问问汉宁斯的电报发了没。

  “二七二房客人不在。”总机的欧亚混血女孩吟唱似的说。

  “能不能麻烦到餐室找一找?”

  “请稍等。”

  过了许久,那吟唱的声音才响起。“二七二客人不在餐室。”

  她留言请他们回电。这会儿又是怎么了?一大早两人都不在?她又等了半个钟头左右,再打电话过去。

  “二七二房客人不在。”紧接着“二七二客人不在餐室。”

  “那请接二〇六房吴先生或是吴太太。”

  “请稍等。”

  琵琶提起精神。最可能接电话的是缇娜。

  “二〇六房退房了。”

  脚下的土地裂开了一条缝,像抽屉哗啦一声拉开来。

  “退房了?他们都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请等一下……二〇六房今天早上十点十五分退的房。”

  她预备立刻就到浅水湾去。正要出门,有电话过来了。

  “琵琶吗?她出来了。”张夫人恼火的说,言下之意是也该是时候了,以免显得太过喜悦。“下午过来一趟,她现在在休息。”

  “她还好吗?”

  “好,一切都好。刚刚是不是你打电话过来?我们在你妈房里。好,三点左右过来。”

  三点前后她敲了门,似乎过了许久门才打开一条缝。她母亲精明的脸探出来,背后的光使她的脸暗沉沉的。她一言不发,白色锦缎晨衣一扬,又走回去理行李,半敞着,像直立的巨蚌。琵琶关上门。

  “妈。”她喃喃唤了一声,怯怯的绽开笑脸,表现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真是岂有此理。”露说,理着吊在行李箱里的大衣翻领。

  “起码没事了。”

  “他们无权羁押我,管他战时不战时,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就算是在他们自己的殖民地也不行。”

  “是不是——都在警察局里?”

  “是啊。他们不能就这么把我关进牢里。就连这样,下次想申请签证到别的地方,都会对你不利,所以我才那么生气。我跟他们说,你们根本没有证据,你们也知道末了还是得让我走,顶好是现在就让我走。”

  “他们——还有礼貌吧?”

  “嗳,他们知道吓不了我。”

  “你没不舒服吧?”

  “遇上这种事,谁还在乎舒服不舒服?你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么?”

  她显然是被琵琶的微笑与殷切的无知给惹恼了,像是询问患了难以启齿的疾病的长者。不论她的感情再怎么少,这种时刻快乐的泪水也不能放肆。琵琶知道。

  露往下说,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她对警察说的话,省略了他们的问话。轮到琵琶说了,她省略跳脱了许多事,察觉到露并不真的想听。

  “他们第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星期二?”她打断了她的话,到这时才正眼看了琵琶,从沉重的睫毛下看。

  “不是,是星期三。”

  蒙上了沉郁的眼寻思着,似在计算。计算日子?怀疑会不会是琵琶不经意间说出了罗侯爷与布第涅与伊梅霍森的事?

  “缇娜走了吗?”琵琶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打电话找不到张夫人,改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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