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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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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跟得最久。”表大妈道,又嗤笑了一声。 “她年纪也不小了。”露道。 珊瑚道:“当初跟他就不年青了,已经是第二次从良了。” “明恨死她了。”表大妈道,“每次去找他爹就得见她的面。我啊,我跟她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碍着谁。不像从前的燕姨太,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住在一块我也跟燕姨太没什么,毕竟她先来。” 表大爷娶表大妈之前是鳏夫,有三个姨太太。为了表示他是真心诚意要重新开始,别的姨太太都打发了,只留下最宠爱的燕姨太。 “她待得最久。”珊瑚说。 “我记得嫁过来的时候,她还跟我磕头,我要还礼。”表大妈含笑半呢喃道,仿佛回到当年那个胆战心惊的新娘子,说着悄悄话。“他们哪肯啊。老妈子一边一个早扳住了,僵得我像块木头。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不让我一开始就错了规矩。压伏姨太太,后来人人都说新娘子好神气,一寸也不肯让。雪渔先生气坏了,面子上不肯露出来,我才刚进门的原故。过后几天燕姨太过来套交情。新房里有一溜雕花窗。我说:‘好热,把窗打开。’偏巧老妈子都不在跟前,燕姨太就拿了靠墙的黄檀木棍,支起了一扇窗。回房后哭得不可开交,说是把她当成佣人。嗳,又哭又闹的。雪渔先生气坏了,可是也没说我什么。” 这晚他来搅动了她的心湖,觉得需要解释为什么是今天这个景况。她吃吃窃笑,眼睛欲眨不眨的,仿佛有什么私房话,不时点头,道: “他们都说现在要是不立规矩,将来就迟了。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他就不大跟我说话了,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们都那么劝。除了陪房的老妈子之外,我在这家里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所以我就跟他大吵,闹着要自杀,拿头去撞墙。谁想到屋子那么老,把墙都推倒了。” 珊瑚道:“是啊,我记得听他们说新娘子的力气大,发起脾气来,只一推,墙就倒了。” “你不是跟燕姨太处得很好吗?”露道。 “那是后来,日子久了她才知道我没有恶意。雪渔先生带我们两个到北京去上任,我真高兴能躲开,自己过,不和夫家住一起。一离了屋子,燕姨太也懒得立什么规矩了,我也不介意,正合我的心意。” 露笑道:“你真是模范太太。” “不是,是我早下定决心要跟他。女以夫为天。后来有天我哥哥打电话来,那时已经有电话了,装在燕姨太的院子里,接电话的佣人莽莽撞撞的。我哥说:‘叫你们太太讲话。’佣人就问:‘东屋太太还是西屋太太?’我哥一听脾气就上来了:‘放屁!什么东屋西屋,就是你们太太,叫她讲电话。’‘你自己来吧,我闹不清你找的是哪一个。’‘好,我跟你主子算账去。’他气得马上跑过来,打了雪渔先生一巴掌。燕姨太正好在旁,也挨了两耳光。我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回来跟婆婆住。” “爱管闲事的人就是太多了。”珊瑚道。 表大妈笑道:“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没人插手,说不定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大家少管点闲事就好了。”露喃喃说道。 表大妈瞧了瞧对面,琵琶正和猫玩。 “那次他病了。”她低声道,“只有那一次,搬回来养病,我照顾他,住了好两个月。我老觉得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可是明就住在隔壁房里,十三四岁了,雪渔先生当然觉得不好意思。” “怪到明身上不太可笑了。”回家后露向珊瑚道,“想跟老婆好,男人哪会顾忌那种小事。” “他常讲‘胖子要得很哩’。”珊瑚道。 “男人。这样说自己老婆!” 两人在浴室里,还以为琵琶睡了。 “老叫她‘胖子’,她只是丰满了点。” “她的脸蛋长得甜,两人根本不相配。” “她讲话那样子,老是怪别人不好。” “要怪都要怪周家,硬挜给他,又一开始就站错了脚。” “我还是头次听见她说自己娘家的不是,以前可容不下一句难听的话。” “最好笑的是她对燕姨太倒是一点旧怨也没有。”露笑道。 “燕姨太每次来,还好得很,说:‘人家现在倒霉了。’” “听起来,在北京住的日子倒还是最幸福的。” “她只求能跟着雪渔先生,别的都不计较。” “跟他们打麻将的那个男人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什么男人?” “听说是燕姨太拉拢的。” “对了,我仿佛也记得有这么回事。” “正格的,有人动雪渔太太的脑筋,怕她不做傻事。”露说。 “也难说,说不定她只是装得世故。从前那时候没有什么,人家也能听见风就是雨的。”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最有可能是燕姨太想耍她,看她出洋相。” “难说。”珊瑚哼了哼。 “我没敢问。可别低估了雪渔太太,有些事她绝对守口如瓶。” “我倒很诧异,今晚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我知道她讨厌我。” “开始有点僵,慢慢的就热络了。” “雪渔先生来了的原故。” “她处处都怪别人,雪渔先生还只顾着跟我们说话,没理她,我紧张得不得了。” “在雪渔先生跟前,她从来不开口。” “她那个僵,看了都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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