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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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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笑道:“我当然认为我是好人。”看见他眼睛里陡然有希望的光,心里不禁皱眉。 刚认识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看电影了。也是一种习惯,打了几年仗,没有美国电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点肃然起敬起来,彷佛觉得这也是一种忠贞。她其实是为了省钱,但是看了战后的美国电影广告也是感到生疎,没有吸引力,也许也有对胜利者的一种轻微的敌意。 隔了些时他说:“我觉得你不看电影是个损失。” 她跟他去看了两次。灯光一暗,看见他聚精会神的侧影,内行的眼光射在银幕上,她也肃然起敬起来。像佩服一个电灯匠一样,因为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他对她起初也有点莫测高深,有一次听她说了半天之后笑道:“喂,你在说些什么?”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镜,总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边眼镜,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观,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镜反而引入注目。他们也从来不到时髦的饭馆子去,有时候老远的跑到城里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扑扑的旧式北方馆子,一个楼面上只有他们一桌人。 有一次两人站在一个小码头上,码头上泊着一只大木船,没有油漆,黄黄的新木材的本色,有两层楼高,大概是运货的。船身笨重,虽也枝枝橙哑有些桅竿之类,与图片中的一切中国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东去的,”他说。 不过是隔着条黄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阳如雾如烟,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出来的这么一只船,她不能想象在什么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头发是红的。” 是斜阳照在她头发上。 他的国语其实不怎么好。他是上海很少见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讲起有些建筑物的沧桑,某某大厦本来是某公司某洋行,谈得津津有味,两人抢着讲。九莉虽然喜欢上海,没有这种历史感,一方面高兴他们这样谈得来,又像从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听楚娣与绪哥哥讲筹款的事,对于她是高级金融,一窍不通,但是这次感到一丝妒意。正是黄昏时候,房间里黑下来了,她制止着自己,没站起来开灯,免得他们以为她坐在旁边不耐烦起来,去开灯打断话锋。但是他们还是觉得了,有点讪讪的住了口。 她觉得她是找补了初恋,从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几岁,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亲走后不久,之雍过境。 秀男打了电话来,九莉便守在电梯旁边接应,虚掩着门,免得揿铃还要在门外等一会,万一过道里遇见人。天冷,她穿着那件车毯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下摆保留了原来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够长,但是因为燕山说:“这些须头有点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着一点头,就又跟着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着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嗳。”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嗳,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着他说有什么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么事,过天再谈,随即挂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着圈子踱着。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么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嗳,那怎么可以。” 九莉听着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为人家有说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乡下佬的见解。”又觉得下流,凑趣,借花献佛巴结人。 郁先生一向自谦“一点成就也没有,就只有个婚姻还好。” 谈到黄昏时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来之雍说:“郁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他们从来没吵过,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声。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她们这里不留人吃饭,从前为了不留他吃饭多么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性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雇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郁先生来了她总从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柠檬皮切丝炖黑枣,助消化的,他很爱吃。她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免得他客气。 她出去到厨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气了,因为没留郁先生吃饭。” 楚娣勃然变色,她当然知道不留吃饭是因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这也太残忍了。”她也只夹着英文说了这么一声。 一面做饭,又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 九莉笑道:“嗳。”觉得她三姑这话说得多余。 吃了晚饭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烟灰盘带到卧室里,之雍抽着烟讲起有些入狱的汪政府官员,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个不停。” ※ ※ ※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有点烦躁的说。 吃花生下酒?还是需要酒助兴?她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么地方去买酒。”脸上没有笑容。 “唔,”他安静的说,显然在控制着自己不发脾气。 熟人的消息讲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微笑着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么。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强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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