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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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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投降前的春天,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楚娣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有一件“午夜蓝”大衣,没穿过两次。那呢子质地是现在买不到的。九莉替之雍买了下来,不知道预备他什么时候穿。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着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只只,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于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嗳,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发,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着两三撮头 发,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着,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着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着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只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着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佛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揿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着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着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着继续谈着,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尽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赞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雕花窗棂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着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 他略摇了摇头。“我有个小同乡,从前他们家接济过我,送我进中学,前几年我也帮过他们钱,帮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们家,在乡下。” 也许还是这样最妥当,本乡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军占领的,怎么能去,自投罗网,是她糊涂了。 “你想这样要有多久?”她轻声说。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觉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间里,窗纸上有窗棂云钩的黑色剪影。是因为神秘的未来连着过去,时间打通了? “你不要紧的,”他说,眼睛里现出他那种轻蔑的神气。 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船一通她母亲就要回来了,要还钱。信一通,已经来信催她回香港读完大学。校方曾经口头上答应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维持那成绩的话。 但是她想现在年纪大了几岁,再走这条远兜远转的路,怕定不下心来。现在再去申请她从前那奖学金,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快开学了。自费出国钱又不够。但是在本地实在无法卖文的话,也只好去了再想办法,至少那条路是她走过的。在香港也是先念着才拿到奖学金的。 告诉他他一定以为是离开他。她大概因为从小她母亲来来去去惯了,不大当桩事。不过是钱的事。 至于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近午了,不知道这日本人家几点钟吃午饭,不能让主人为难。 “我走了,明天再来。”她站起来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桦,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着,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桦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么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荀桦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迹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着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剎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尝到坐老虎櫈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着点点头,没跟着下车。刚才没什么,甚至于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这次她一个人来,那日本主妇一开门,脸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见了男人卑躬屈节,对女人不大客气,何况是中国女人,但是直觉的有点觉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给她,也都没开笑脸。 看见之雍,她也提起遇见荀桦,有点担忧他也是这一站下车,但是没提起他忘恩负义。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么情形下分别的?当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点怕听。幸而他一直没提。但是说着话,一度默然片刻的时候,他忽然沉下脸来。她知道是因为她没问起小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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