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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提起时局,楚娣自是点头应了声“唔。”但又皱眉笑道:“要是养出个孩子来怎么办?”

  照例九莉只会诧异的笑笑,但是今天她们姑侄都有点反常。九莉竞笑道:“他说要是有孩子就交给秀男带。”

  楚娣失笑道:“不能听他的。疼得很的。——也许你像我一样,不会生。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

  九莉非常诧异。“二婶打过胎?”

  楚娣笑叹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当你知道。”

  因为她一向对夏赫特的态度那么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说过:“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当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楚娣去学德文认识的。她也见过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黄头 发,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来她总是到比比家里吃饭。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发生关系。”

  楚娣疲乏的摇头笑叹道:“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因为在英国人生地不熟,打胎的医生更难找?“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那时候想着,要是真不能离婚,真没办法的话,就跟我结婚,作掩蔽。我也答应了。”略顿了顿,又道:“二婶刚来那时候我十五岁,是真像爱上了她一样。”

  她没说爱简炜,但是当然也爱上了他。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迷离惝恍。但是这种三个人的事,是他们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然悲剧性,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笑道:“后来怎么没实行?”

  “后来不是北伐了吗?北洋政府的时候不能离婚的。”

  怪不得简炜送她的照片上题的字是这样歉疚的口吻:“赠我永远视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花尖,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游湖泊区当然是三个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诗上说“想篱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北国凉爽的夏天,红玫瑰开着,威治威斯等几个“湖上诗人”的旧游之地,新出了留学生杀妻案。也许从此楚娣总有种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这笔妻财,所以更依恋这温暖的小集团,甘心与她嫂嫂分一个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还有马寿。还有诚大侄侄。二婶这些事多了!”

  “我不记得诚大侄侄。”

  “怎么会不记得呢?”楚娣有点焦躁起来,彷佛她的可信性受影响了。“诚大侄侄。他有肺病。”

  “我只记得胖大侄侄,辫大侄侄。”因为一个胖,一个年纪青青的遗留着大辫子,拖在背上。“——还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显然认为那个来吃下午茶的法国军官不足道,不大能算进去。“二婶上次回来已经不行了。”她摇摇头说。

  九莉一直以为蕊秋是那时候最美。

  楚娣看见她诧异的神气。立刻住口没说下去。虽说她现在对她母亲没有感情了,有时候自己人被别人批评,还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医生倒是为了你。”

  九莉很震动。原来她那次生伤寒症,那德国医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龙冲洗得很干净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阵消毒药水气扑鼻。在他诊所里,蕊秋与他对立的画面:诊所附设在住宅里,华丽的半老洋房,两人的剪影映在铁画银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着头用听筒听她单薄的胸部,她羞涩戒备的微醺的脸。

  难怪她在病榻旁咒骂:“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也许住院费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佛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九莉竟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知道自己不对,但是事实是毫无感觉,就像简直没有分别。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么分别?照理不能这样讲,别的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于谁去?

  ※ ※ ※

  九莉想着,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么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当然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么会对诚大侄侄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虚,总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们家来玩,不像他别的弟兄们。只有他,她倒有点介意,并不是因为她母亲那时候是有夫之妇——时候再讲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当时也许也带点报复性质,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了小公馆。她不过因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么那一段时间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纽英伦乡下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家人,一个小男孩子牵着一匹“布若”,一种小巧的墨西哥驴子,很可爱,脸也不那么长。因为同路走了一会了,她伸手摸了摸它颈项背后,那孩子立刻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也能了解,她还没忘记儿童时代占有性之强。

  那年请大侄侄们来过阳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还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没戴金银纸尖顶高帽子。九莉没上桌,但是记得宴会前蕊秋楚娣用大红皱纸裹花盆。桌上陈列的小炮仗也是这种皱纸,挂灯结彩也是皱纸带子。她是第一次看见,非常喜欢,却不记得有诚大侄侄这人。他也没拍进照片。

  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白粉平房,在干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着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白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发黑的白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暗间”里,有个高大的老人穿着灰布大褂,坐在藤躺椅上。是她祖父的侄子,她叫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有什么点心可吃的?”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侄侄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背首诗我听,”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著有音无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吊下来逃走的。

  本地的近亲只有这两家堂伯父,另一家阔。在佣人口中只称为“新房子”。新盖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色乳黄粉墙,一律白漆家具,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着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奶奶们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爷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爷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绕得人头晕眼花。十一爷在北洋政府做总长。韩妈带了九莉姐弟去了,总是在二楼大客厅里独坐,韩妈站在后面靠在他们椅背上,一等等好两个钟头。隔些时韩妈从桌上的高脚玻璃碟子里拈一块樱花糖,剥给他们吃。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奶奶才十七岁,烟台人,在壁炉前抱着胳膊闲站着,细窄的深紫色旗袍映着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梳着两只辫子髻,一边一个,稀疏的前刘海,小圆脸上胭脂红得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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