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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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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觉得他太对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只有维哥哥一个人娶了亲,也是因为他不老实,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个漂亮的,好让他收心。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也是他们亲戚,家里既守旧又没钱,应当会过日子。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们二房人多,更拮据,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维嫂嫂要报复,其实绪哥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嫡堂小叔,接近的机会多。又貌不惊人,不会引人注意,而且相处的年数多了,知道他谨慎,守口如瓶绝对可靠。处在她的地位,当然安全第一。在他这方面,想必早就羡慕她了。他又不像维哥哥大少爷脾气,她也许有众人国士之感。 九莉这时候回想起来,绪哥哥提起“嫂嫂”的时候,这两个字也特别轻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样。当然是向楚娣说的,奇怪的是声调里毫无心虚的犯罪感。是那时候还没真怎么样,还是楚娣那时候还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他也仍旧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摆脱楚娣。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来声音格外难听,十分敌意。 “绪哥哥临走,我跟他讲开了,还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讲开,心里总是不好受。” 九莉虽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为他们的事后来变丑恶了,她要它有始有终,还是个美好的东西,不然在回忆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现在结婚了,也是他们家的老亲,一个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佛觉得这数目的巧合有命运性。“娇小玲珑,是个娇小姐,惯得不得了,处处要他照应她。现在他在天津做事。跟着丈母娘过,丈母娘也把他惯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低声道:“他喜欢你,”似乎不经意的随口说了声。 九莉诧异到极点。喜欢她什么?除非是羡慕她高?还是由于一种同情,因为他们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从来没谁喜欢过她,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会说的,但是三姑说这话一定也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她不能再问了,惟有诧笑。 ※ ※ ※ 她不喜欢他,倒不光是为了维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领略他那种苦儿流浪儿的楚楚可怜。也许有些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读中学的时候兴纪念册,人人有一本,到处找人写,不愿写的就写个“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训人家一句。她叫绪哥哥在她那本上画张画。他跟五爸爸学过国画,但是她说:“随便画什么,除了国画。”她小时候家里请的老师有一个会画国画,教她“只用赭色与花青两个颜色。”她心里想“那不是半瞎了吗?”学了两天就没学下去。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饥渴。 她只记得对他说过这么句话,他更从来不跟她说话,当时笑着接过纪念册,隔了些时交卷,画了个舞蹈的金发美人,世纪末“新艺”派画风,画中人却是鹅蛋脸两头尖,头 发中分,紧贴在头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职业,她又开始赚稿费之后,两个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多出一间房来。葱油饼也不吃了,老秦妈也退休了。楚娣其实会做菜,还在外国进过烹饪学校,不过深恐套进,“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现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 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蒙。 “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青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着手鎗冲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着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着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着,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着,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着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着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着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着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着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九莉戴着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着桃红唇膏。半鬈的头 发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韬光养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她有两张相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 发,像阮布然特的画。光线太暗,杂志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他喜欢就送了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杂志上虽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见,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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