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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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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着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么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么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着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发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阖着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着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着猫硬逼它照镜子,它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么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着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只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只,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只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只公的或是两只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着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着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着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面煎一大叠薄饼,没什么好吃,但是情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着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喽!”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着膀子,戴着珍珠宝石金刚钻脖炼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历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着许多影射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么?”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 ※ ※ 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着圈子踱着,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艳,撞见东翁的女儿,彷佛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着“唔……唔。” “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象,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着个小包,”韩妈歪着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檐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着说,彷佛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仆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于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么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产,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韩妈说二叔十几岁还穿花鞋,穿不出去,带一双出去换。” “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么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相信父亲……” 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 “当然是这么说,郎才女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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