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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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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着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着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着。”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着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着。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亲也是自己住一间房,在二楼,与楚娣的卧室隔着一间,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们与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楼,女佣住三楼,隔开了两代,防夜间噪闹。 “你们房间跟书房的墙要什么颜色,自己拣,“蕊秋说 九莉与九林并坐着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九莉拣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楼吃饭,她父亲手夹着雪茄,绕着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来。 楚娣在饭桌上总是问他:“杨兆霖怎么样了?”“钱老二怎么样了?”打听亲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远是讽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们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难得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着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像在浅水湾饭店项八小姐替毕先生整理领带的时候,她在橱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先走,然后蕊秋开始饭后训话: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总是跟你们讲理,从前我们哪像这样?给外婆说一句,脸都红破了,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外婆给你舅舅气的,总是对我哭,说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着。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着说的:“只要不发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楚娣说。“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 他不作声。 “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这一点好,九林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其实那时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声音低下来,宕远了。 “乃德”是爱德华的昵称,比“爱德”“爱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见过她父亲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听见她母亲背后称他为乃德,而且总是亲昵的声口,她非常诧异。 蕊秋叫女佣拿蓖麻油来,亲自用毛笔蘸了给九莉画眉毛,使眉毛长出来。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讲起在英国到湖泊区度假,刚巧当地出了一件谋杀案,是中国人,跟她们前后脚去的。 ※ ※ ※ “真气死人,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偏偏在这么个小地方出个华人杀妻案,丢人不丢人?” “还是个法学博士,”楚娣说。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环游世界。他们是在纽约认识的。” 楚娣把头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为解释。 “年纪也比他大,这廖仲义又漂亮,也不知道这些外国人看着这一对可觉得奇怪,也许以为中国人的眼光不同些。这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一个人回旅馆来,开旅馆的是个老小姐,一块吃茶。他怎么告诉她的?楚娣啊?” “说他太太上城买东西去了。” “嗳,说去买羊毛衬衫袴去了,没想到天这么冷。——后来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见她的背影,打着伞坐在湖边。” 极自然的一个镜头,尤其在中国,五四以来无数风景照片中拍摄过的。蕊秋有点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把她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她轻声说,似乎觉得有点秽亵。“赤着脚,两只脚浸在湖里。还不是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了。嗳呦,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她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她特有的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羞笑。 又道:“说她几张存折他倒已经都提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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