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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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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不见得是有意的,一般人都喜欢靠边的位子,自然而然会先占了那座位。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彷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吶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衖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彷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只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去,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的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过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挪,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多难!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的事丢了,免得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说着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向不借钱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脸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后来他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末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末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睥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衖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彷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悄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路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嗳,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们三奶奶说来着!请进来吧。”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小蛮!你的老师来了!”一路叫上楼去,道:“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好好的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门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老师去!叫老师!”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你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纳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 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识羞起来,竟破例的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茵道:“怎么?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会不会写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本书上,好不好?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正在夸赞:“小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原来加上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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