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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姊姊姊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你轻一点!”金芳不作声了,听听别的病人依旧睡得声息毫无,极大的房间里,只听见那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我对现在这种法律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打起官司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其实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算赔偿损失。”

  曼桢道:“我是不要他们的钱。”金芳听了这话,似乎又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便道:“那么你快点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来,就叫他陪你一块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来接我的。走不动叫他搀搀你好了。”曼桢迟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过万一给人家看出来了,不要连累你们吗?”金芳笑了一声道:“他们要来寻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两记耳光打上去。”曼桢听她这样说,倒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满溢出来了。金芳又道:“不过就是你才生了没有几天工夫,这样走动不要带了毛病。”曼桢道:“我想不要紧的。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她们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头一着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远需要把头悬空,非常吃力。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许家属来探望的时间,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来,谁知他还没来,曼璐和鸿才一同来了。鸿才这还是第一次到医院里来,以前一直没露面。他手里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样子。曼璐拎着一只食篮,她每天都要煨了鸡汤送来的。曼桢一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

  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向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桢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搬过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乱了一会,把孩子抱来了。鸿才是中年得子,看见这孩子,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

  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他。曼桢始终闭着眼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验了又说是有沙眼。”夫妻俩只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我想睡一会,你们还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轻声向鸿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鸿才懊丧地转身就走,曼璐却又赶上去,钉住了他低声问:“你预备上哪儿去?”鸿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好像仍旧不大放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说了一声:“那你到那儿就叫车子回来接我。”

  鸿才走了,曼璐却默默无言起来,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轻轻地摇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来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气。前两天,他看见你那样子,听见医生说危险,他急得饭都吃不下。”

  曼桢不语。曼璐从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红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孩子的一颗头就跟着它动。曼璐笑道:“咦,倒已经晓得喜欢红颜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里,一个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桢枕边。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便又低声说道:“二妹,你难道因为一个人酒后无德做错了事情,就恨他一辈子。”说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边,道:“二妹,现在你看在这孩子份上,你就原谅了他吧。”

  曼桢因为她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觉得酸楚,没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见上这样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搂住了他,把她的面颊在他的头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边看着,却高兴起来,以为曼桢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过一时还下不下这个面子,转不过口来;在这要紧关头,自己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触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来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经来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风,可以听见他们喁喁细语,想必金芳已经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节都告诉他了。他们那边也凝神听着这边说话,这边静默下来,那边就又说起话来了。金芳问他染了多少红蛋,又问他到这里来,蛋摊上托谁在那里照应着。他们本来没有这许多话的,霖生早该走了,只因为要带着曼桢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奇怪,只得断断续续地想出些话来说。大概他们夫妇俩从来也没有这样长谈过,觉得非常吃力。霖生说这两天他的姊姊在蛋摊上帮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诉他此地的看护怎样怎样坏。

  曼璐尽坐在那儿不走,家属探望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有些家属给产妇带了点心和零食来,吃了一地的栗子壳,家里人走了,医院里一个工役拿着把扫帚来扫地,瑟瑟地扫着,渐渐扫到这边来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桢心里非常着急。

  看见那些栗子壳,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经秋深了,糊里糊涂的倒已经在祝家被监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说:“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对食物感到兴味,曼璐更觉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给你买。”曼桢道:“时候也许来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桢却又冷淡起来,懒懒地道:“特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难得想吃点什么,还不吃一点,你就是因为吃得太少了,所以复原得慢。”说着,已经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给看护,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经走远了,正待在屏风上敲一下,霖生却已经抱着一卷衣服掩到这边来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条绒线围巾和一双青布搭襻鞋。他双手交给曼桢,一言不发地又走了。曼桢看见他两只手都是鲜红的,想必是染红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点怅惘,因为她和金芳同样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却是这样凄凉。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条围巾兜头兜脸一包,把大半个脸都藏在里面,好在产妇向来怕风,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穿扎齐整,倒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站在地下,两只脚虚飘飘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墙摸壁溜到屏风那边去,霖生搀着她就走。她对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长长的脸,脸色黄黄的,眉眼却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护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婴儿的房间里去,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下了这一层楼,当然更没有人认识他们了。走出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曼桢立刻坐上一辆,霖生叫车夫把车篷放下来,说她怕风,前面又遮上雨布。黄包车拉走了,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家里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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