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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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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音,一定是和她母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去,催他们快动身。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粘缠着的一根根头发都拣掉。等曼璐打完了电话,阿宝先去把门关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来,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刚才二小姐一定要把这个给我,又答应给我钱,叫我给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阿宝笑道:“是啊。”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说,把这只红宝石戒指悄悄地送来,就算是订婚戒指。”曼璐笑道:“我不会白拿你的。”说着拿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件饰物。阿宝偷眼一瞧,是那种自己从前潦倒时常常拿去当或变卖的首饰,阿宝知道这种戒指卖不出多少钱,当下便说,“我还是不要的好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当下不免假意推辞了一下。曼璐噗的一声把那一沓子钞票丢在桌上,道:“你拿着吧。总算你还有良心!”阿宝也就谢了一声,拿起来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还等着我拿纸同笔给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进去了,让张妈去好了。”说着,她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打发阿宝到她娘家去,只说他们人手不够,派阿宝来帮他们理东西,名为帮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们尽快地离开上海。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逼得厉害,二来顾太太也相信那句话,“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着在年前洗出来的褥单,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许多大包裹。她整理东西,这样也舍不得丢,那样也舍不得丢。要是全部带去,在火车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费了。而且都是历年积下的破烂,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仅只是运出大门陈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车上,都有点见不得人。阿宝见她为难,就答应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到公馆里去,好在那边有的是闲房。其实等顾太太一走,阿宝马上叫了个收旧货的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卖了。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来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 世钧的信是从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没见到她,他还当是她存心不出来见他,心里十分难过。回到家里,许太太告诉他说,他舅舅那里派人来找过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问,原来并没有什么,他有一个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读书,现在放寒假了,要回去过年,舅舅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要世钧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世钧在上海还有几天耽搁,他舅舅却执意要他马上动身,说他母亲的意思也盼望他早点回去,年底结帐还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亲又不放心别人,势必又要自己来管,这一劳碌,恐怕于他的病休有碍。 世钧听他舅舅的话音,好像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身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全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觉得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乱,他觉得他和曼桢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给她写信,这样也好,写起信来总比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按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闹,家里人来人往,他父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汹汹,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父亲到上海来就医。 到了上海,他父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里日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父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会,世钧问叔惠:“你这一向看见曼桢没有?”叔惠道:“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来?”世钧有点尴尬地说:“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说到这里,世钧见他父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己带的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们喝不喝六安茶?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叫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他笑道:“六安——你说的那个医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世钧一听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哪一个张医生?”他连忙带笑答道:“张慕瑾。你不认识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了。”世钧就是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要奇怪,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买茶叶,又不好意思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体温表替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 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几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全家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强笑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 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可是他总有点不能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一个人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像遇见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淡淡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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