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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十三

  新年新希望,离婚后也总是痛下决心。榆溪买了架打字机、打孔机器、卡其色钢制书桌与文件柜,搁在吸烟室一隅,烟铺的对面。订阅《福星》杂志,研究新车图片小册子,买了一辆车,请了一个汽车夫。榆溪懂英文,也懂点德文,在亲戚间也是出了名的满腹经纶。他小时候科举就废了,清朝气数将尽前的最后几个改革。都说读古书虽然是死路一条,还是能修身养性。骨子里是没有人能相信中国五六百年来延揽人才的制度会说废就废,预备着它卷土重来得好,况且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教育男孩子。外国语只是备用,正途出身不可得,也总能给他弄到个外交职务。清朝垮了,官做得再大也还是贰臣。可而今离婚后重新开始,榆溪倒慎重思索起找差事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能卖给谁?是可以教书,薪水少地位低。还是有不少学校愿意请没有学位的老师。还是到银行做事,让人呼来喝去。他沉思良久,也向别人请益。末了在一家英国人开的不动产公司找到了差事。每天坐自己的汽车去上班,回家来午饭,抽几筒大烟,下午再去。没有薪水,全看买卖的抽成。他一幢屋子也没卖出,后来也不上班了。到底还是无所事事最上算。样样都费钱,纳堂子里的姑娘做妾,与朋友来往,偶尔小赌,毒品的刺激。他这一生做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只让他更拮据。

  他只拿打字机写过一两封商业书信,就再也没用过。有天琵琶在一张纸上打了满满一页的早安。

  “胡闹!”他恼怒地说,半是笑,匆匆把纸张抽掉。

  琵琶爱极了打孔机器,在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镂空纸纱玩。她常进来。他的房间仍是整日开着电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地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觉得他是寂寞的。她听见珊瑚说起他在不动产公司的办公桌。琵琶那时哈哈笑,姑姑口里的她父亲什么都好笑。可是在家里就觉得异样,替他难过。他似乎喜欢她进来,看他的报纸。她搜索枯肠,找出话来告诉他,好笑奇怪的事情,他喜欢的事情。离婚后他就不和杨家来往,倒不阻止琵琶去杨家。

  “舅舅的姨太太真挑嘴,除了虾什么都不吃。”她告诉他。

  “是么?”他有兴趣地说,又回头去曼声吹口哨。

  琵琶倒庆幸他没追问,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下文。

  他把何干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结婚以前的习惯一直不改。何干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说起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何干倒是很乐于回忆。可是他嗤道:

  “你老是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养媳妇就是养媳妇。”

  他从小就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美其名是养个媳妇,却是养个奴才,供住供穿,却挨打挨饿,受她未来丈夫的欺凌,经常还被他奸淫。

  “咳,”何干抗声道,“我头发都白了,孙子都大了,还是养媳妇?”

  “那你胆子那么小?你到死都还是养媳妇。”

  “真的么?何干是养媳妇?”琵琶很是愕然。

  何干年岁大了话也多了,还是绝口不提年青时候的事,永远只提她一个寡妇辛苦拉拔大两个幼小孩子。

  “嗳,还有什么法子?我们母子三个人跟在收庄稼的人后头,捡落在地下的玉米穗子。有时候我也纺些苎麻。女儿好,晚上帮我织,才八岁大。我看她困得直点头,头撞上了窗子,我就叫她去睡,我一个人纺到天亮,可是有时候连油灯也点不起。有一次真的没吃的了,带着孩子到他们大伯伯家借半升米,给他说了半天,低着头,眼泪往下掉。”

  “他说你什么?”琵琶问。

  “就是说嚜。”她似乎不知怎么说。

  “说什么啊?”

  “说这说那的,老说穷都怪你自己,后来还是量了米让我们带回去了。半升米吃不了多久。怎么办呢?亏得这个周大妈帮我找了这份差事,她以前就在沈家干活。我舍不得孩子,哭啊。”

  她的儿子富臣还是上城来找事。四十岁的人了,苍老又憔悴,两条胳膊垂在身旁站在榆溪面前,看着就像是根深红色茎梗。榆溪躺在烟铺上,解释现在这年头到处都难,工作难找。住了约摸三个星期,何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去了。

  “富臣又来要钱了。”琵琶告诉珊瑚。她觉得富臣是最坏的儿子,虽然其他的老妈子也都把大半的工钱往家里寄。仿佛没有人能靠种地生活了,都是靠老妈子们在城里帮工维持下去的。

  “何干给他找了个差事。”珊瑚道,“他这下可野了。喝,那时候他可多机灵,花头也多。”

  “什么差事?”

  “不记得了,看在何干的面子上才不追究,就是他一定得走。”

  “富臣以前就野么?”琵琶跟何干说。

  “那是年青时候的事了,现在好了。”何干说,半眨眨眼,作保一样,“这如今年纪大了,知道好歹了。”

  照例老妈子们隔几年可以回乡下一次。何干终于决定回去,坐了好两天火车,到通州换独轮车到县城,再走五里路回村子。

  “我也要去。”琵琶说。她想看看在老妈子们背后的陌生凄惨的地方,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荒地。

  “嗳,”何干道,“哪能去?乡下苦啊。”

  “我要看。”

  “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我要睡在茅草屋里。”

  一时间何干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换上了软和的交涉口吻,“乡下人过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爷就会说怎么把小姐饿坏了,都已经这么瘦了。”

  何干去了两个月回来了,瘦多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大芝麻饼,硬绷绷的,像风干鳄鱼皮一样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里头的枣泥,味道很不错。

  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赏识是她这一生的顶点,提升了她当阿妈的头,委她照顾两代的沈家人。

  “痛就说。”她帮琵琶梳头。

  “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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