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阁网 > 张爱玲 > 雷峰塔 | 上页 下页 |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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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别忘了,陵少爷,把鸭屁股留给她吃。”秦干道。 这成了他们百说不厌的笑话。 “还是小丫头就爱吃鸭屁股了。”何干道。 “有什么好吃。”浆洗老妈子笑道。 “怎么不好吃?屁股上的油水多嚜。”秦干道。 葵花笑笑,不作声。望着灯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脸,琵琶觉得她其实爱吃鸭子,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她是个丫头,最没有地位,好东西也轮不到她。 有天下午葵花上楼来,低声道:“佟干的老鬼来了,打了起来。” “怎么才见面就打。”何干道。 “厨子忙着拉开他们。我插不上手,叫志远又不在。” “两个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给她留脸面。” “我要是佟大妈就不给他钱。横竖拿去赌。” “她能怎么办,那么个闹法?” “他一动手就给钱,下次还不又动手。” “那种男人真是不长进。” “就让他闹,看他能怎么。” “要是把这地方砸了呢?” “叫巡捕来。” “老爷会听见。” “至少该拿巡捕吓吓他。” “不长进的人,什么也不怕。” “佟大妈都打哭了,那么壮的人。” 听见佟干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两人都不言语了。她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里,一会儿出来了,怯怯地喊了声:“何大妈。” 何干走过去,两人低声说了一阵。何干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间。 “月底我就还给你。”佟干的声音追上去。 “不急。” “别下楼去。”葵花跟琵琶说。 “我要看老鬼。” “嗳,何大妈,小姐想下楼去。” “我要打老鬼。” “唉哎嗳!”何干紧跟在后面,气烘烘地喊了声。 “小姐真好。我哪能让你帮我出气。”佟干难为情地说。琵琶倒诧异,她并没有感激的神态。 “别怕,我帮你打他。” “吓咦!”何干一声断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帮着人家窝里反。” “我讨厌他。” 佟干斟酌着该怎么说,不能说她是孩子,“他那个蛮子不识高低,伤了你可怎么好?” “我不怕他。”她自信男佣人会来帮她。她气极了,已经在想像中扑上去拳打脚踢。等老鬼回过神来,别人也制住了他。她心里积存的戾气有许久了,受够了秦干重男轻女的论调。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佟干这么高大壮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来顺受,还给他钱。她会让他们瞧瞧。她弟弟钉着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脸上不带表情。秦干坐在那里纳鞋底。葵花上楼来说老鬼来了,她就没开过口。 “吓咦!黄花大闺女说这种话!” 她在秦干面前给何干丢人。要下楼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适,奇袭才奏效。老鬼还会再来。 可是他们说好了就瞒住她一个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来过。过了一年,近年底她的决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见一个又瘦又黑、没下巴的男人坐在佣人的饭桌上,同打杂的和佟干说话。后来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诧异。和那些乡下来的人没什么两样。 何干的儿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来找事,总是找不到事做。何干老要他别来,他还是来,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闹兵灾蝗虫。何干自是愿意见到儿子。在厨房拿两张长板凳铺上板子,睡在那里,吃饭也是同佣人一桌吃。何干闲了就下来同他说话。住了约摸一个月就叫他回去了,临走带了一大笔钱,比何干按月寄回乡下的钱还要多。他生下来后就央了乡下的塾师帮他取名字。塾师都一样,满脑子想着做官,因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试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个表哥叫重臣。富臣既干又瘦,晒成油光铮亮的深红色。琵琶每次看见他总会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时候有多好看,也说不定是在心底还隐隐记得。 “富臣会打镰枪。”佟干说,透着故作神秘的喜气。似乎是他们同乡的舞蹈。 “我哪会。” “叫富臣打镰枪给你看。”王发说。 富臣只淡笑着,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现在添了年纪了,”何干说,“前一向还跳的。” “镰枪是什么?” 老妈子们都笑。 “跳舞的时候手上拿着的。” “拿着怎么跳?” “给富臣一根竹竿,让他跳给你看。”王发说。 琵琶知道问富臣也问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他坐在饭桌的老位子上,极少开口。单独跟他母亲一块,竟然像受了屈的小男孩,那样的神情在他这样憔悴的脸上极为异样。 他守寡的姐姐也为了钱来,隔的日子长些,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该再向娘家伸手。她也晒得一张枣红脸,只是脸长些,倒像是给绞长的。何干称她女儿“大姐”,这种久已失传的习惯让母亲在女儿的面前矮了一截。她也叫琵琶“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跟琵琶特别亲热,也叫她“我家大姐”。我家大姐生得既苍老又平凡,媳妇也带着来了,想到别人家里帮工。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乡下什么样子?”琵琶问何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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