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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7)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彷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合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己似的,仿佛她是“科学灵乩”里的“碟仙”,自己会嗤嗤移动的。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

  川嫦手把一松,两股辫子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她在枕上别过脸去,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郑夫人慌问:“怎么了?”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后来又拿不动,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手过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郑夫人凑近些又问:“怎么了?”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了起来道:“娘,我怎会……会变得这么难看呢?我怎会……”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么瓷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声,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瓷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要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重新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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