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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炉香(7)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点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阑干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彷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阑干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阑干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

  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眉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罢?”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彷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的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惶惶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点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它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杓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罢?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么?”

  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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